薛勤接收到了他的眼神示意,连连点头。两人从没有如此默契过,一个拖着沈孟枝在后面慢慢地走,一个赶着去通风报信,简直把毕生的配合都用到了今天。
多亏了宋思凡的牵绊,薛勤比二人早几步到了轩室,事情紧急,顾不上许多,狂拍起门来:“楚兄!楚兄!我有要事!”
可无论他怎么拍,轩室还是寂静一片,楚晋不知是在休息还是干什么,半天都没有声音。
薛勤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又拍了几次,终于心一横,连鞠了几个躬:“楚兄!我是迫不得已!你千万千万别怪我!我进来了——”
“了”字尚未出口,他就撞开了轩室的门,一头扎进了院子里。
前院里静得出奇,薛勤倒也没多想,如法炮制冲进了屋里。怕楚晋怪罪,他闭着眼,一股脑先把要紧事说完了:“楚兄!我知道你病还没好,但江师兄马上就到门外了,你千万装得惨一点,最好是连床也下不来……”
他说了一串话,忽然觉得不对,周围还是静悄悄的,于是猛地睁开眼睛。
只见轩室里空空荡荡,别说人影了,连个鬼影都没有!
薛勤倒吸了一口冷气,满脸空白地僵在了原地。也是这时,宋思凡的声音远远自门外传来:“楚兄这几日病情反反复复,连下床都困难,师兄你见了就知道,他绝不是装的……”
随后,他推开轩室的门,脸上尚还挂着痛惜的表情,与一脸惊恐的薛勤对上了眼。
“………………”
宋思凡的视线扫过床榻、窗边、桌案,将轩室的角角落落扫了个遍,良久,终于憋出一个:“?”
人呢?!
那么大一个世子呢?!!!
一道凉凉的声音自二人背后响起:“这就是你口中的,病重、很惨、下不了床?”
苍天啊!宋思凡和薛勤对天发誓,声泪俱下:“师兄!我们说的是真的!至少前几天是这样!”
沈孟枝的神色可谓平静。他站在轩室门口,并没有踏入,只目光淡淡扫了眼空荡无人的室内:“几天前?”
“大概……五天前?”薛勤弱弱道,“五天前,楚兄还在轩室。”
宋思凡:“也许一会儿就回来了。”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楚晋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根本不像是临时走开的样子,倒像是准备离开一段时日。
沈孟枝望着那干净整洁、仿佛无人居住的房间,心中忽然升起一股突如其来的烦躁。他垂下眼,不咸不淡地道:“他去哪里、回不回来,跟我没关系。”
“但是,私自下山,该按诫规处置。”在两人惨不忍睹的表情下,沈孟枝三两句定了楚晋的生死,“等他回来,告诉他,此后三个月不许下山,然后禁闭七日、抄书十遍、罚扫庭院两周。”
“……”
楚兄,我们只能帮你到这里了,是你自己不争气啊!!!
沈孟枝顿了顿,又道:“如果他不回来了……就直接通知先生吧。”
“怎么可能?”宋思凡一愣,下意识道,“楚兄他怎么会不回来?”
触及沈孟枝的眼神时,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原来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把楚晋看作了书院不可或缺的一员,甚至忘记了对方终究是要离开的。
沈孟枝看着他,没说话。
薛勤连忙暖场道:“不会的不会的!江师兄你看,楚兄的东西还没拿走呢,他肯定过几天就回来了……不不不,说不定就是今天!”
楚兄啊楚兄,你可千万要早点回来……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沈孟枝的神色,在心中默默祈祷。
沈孟枝叹了口气。
他眉间有些厌倦之色,再开口时,却不再纠结这个话题,而是道:“最近多雨,秋日里阴湿,先生的头风发作了,下午的课业改为自修。你们打扫完庭院,就早些回去吧。”
遣散了两人,沈孟枝望望头顶逐渐积上来的阴云,觉得胸口无端有些沉闷,压得透不过气来。
他先去厨房拿了熬好的药,然后往方鹤潮的院子走去。这样阴雨连绵的天气平日在褐山倒不怎么常见,每每是秋时,十二峰拦截的水汽凝结成云,要等许久才能散去。到那时,太阳就出来了。
方鹤潮正坐在院中的躺椅上,慢慢地给缸中锦鲤喂着鱼食。前丞相为燕陵鞠躬尽瘁数十载,辅佐了两朝君王,落下了头风的毛病。
看见沈孟枝,他微微松了手,将剩余的鱼食全部洒到了水面上:“江枕,过来。”
沈孟枝将药盅放到桌上,走了过去。
“你看这些鱼儿,”方鹤潮道,“像什么?”
缸中的锦鲤数条,皆在鱼食落下的瞬间蜂拥而上,争夺不休。水面的莲叶被挤得颤动,荡开一层涟漪。
沈孟枝低声道:“像国与国。”
方鹤潮淡笑一声。
“你说得不错。”他道,“无论代国、旧秦,还是燕陵,都是其中一尾鱼,逃不开这口缸,也就避免不了要为一口食争得你死我活。”
“那又该如何让它们停止争斗?”沈孟枝问。
闻言,方鹤潮眸光一动,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当这口缸里,只剩下一尾鱼的时候。”
他手指拨了拨水面,立刻将鱼群惊得四散:“它不需要争夺,也能获得充足的资源。否则,它永远不会满足,也永远想要拥有比其他鱼更多的食物。”
“这是许多年前,有一个人跟我说的。”方鹤潮淡淡道,“只不过,我与他的理念有些不合。他认为,为了更长久的稳定,应当主动扼杀其他的鱼。唯有这样,才能创造一个没有争夺的环境。”
沈孟枝蹙起眉:“可这并不代表其他鱼就该死。”
“我也是这么想的。”方鹤潮道,“而且,在我看来,争斗永不会停止。一生衍万物,万物合为一,生生不息,轮回往复。我们能做的,只有尽可能换取世间长久的安宁。”
“倘若这口缸里,只剩下一尾鱼,你希望是谁?”
沈孟枝一怔:“我……”
他一时哑口无言,不知该说些什么,迟疑着站在原地。
方鹤潮看出了他的心思,缓和了颜色,安慰道:“没关系,你只是还没有想明白。”
“连我这样的人,也是用了半生时间才想通。”他抽回手,擦了擦沾上的水珠,“如果有一天你面临这样的选择,要做的,只是遵从自己的心意。”
沈孟枝茫然道:“可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正确的。”
闻言,方鹤潮转过头,神色柔和地凝视着他。他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摸了摸对方的发顶,仿佛含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又寄寓了难言的希冀。
“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正确。”他说,“你要做的,是无悔。”
作者有话说:
那么大一个世子啪地就没了啊
原来是很自觉地去火葬场了(计划通
第61章 剑穗·用痛觉衡量爱意
云迷雾锁,夜色被雨意打湿,显得愈发浓重。
沈孟枝望了眼阴沉天色,确认了一下门窗已经关紧,随即吹熄了萤室的烛火。
他已经松了发带,将披散的长发拢到身前。刚洗过的头发还有些湿,发梢滴着水,顷刻在单薄的里衣上洇开小片水迹。
空气里有淡淡的泥土腥气,自窗户缝里钻进来,他躺在床上,心想,雨又大了。
按理说往日这个时间,他早该入睡了。只是今夜格外异常,辗转反侧,却怎么也睡不着。
只消一闭眼,就会不可避免地想到那一夜,楚晋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
“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
沈孟枝不记得是什么事了。什么时候,他说了什么,对方又答应了什么,记忆变得格外模糊。
……是什么呢?
既然说了会做到,为什么又不告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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