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孟枝坐在树边发了会儿呆,等到天黑透了,才拍拍身上的灰尘,站起身来,往书院走。
这几日因为祭祀一事,城中道路被专门肃清,没有什么行人。他路过上元节那天被人纠缠不放的地方时,又停下来,看了看——那地方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
沈孟枝收回心思,不再胡思乱想了。
他平心静气地走到褐山脚下,开始爬台阶。这上山的石阶都爬了十多年了,闭着眼也不会踩空,往日他都是心无旁骛地一口气攀到顶,结果今天格外鬼使神差地又回头看了眼。
还是没人。
对方是真的一个招呼都不打地走了。
定定站了许久,沈孟枝重新回过头,往书院正门走去。
山上天黑得快,又没掌灯,伸手不见五指。他循着记忆摸索过去,摸到了灯,正想把烛芯点亮,忽然脚下被不知什么一绊,踉跄着往前摔了下去。
沈孟枝本能地伸出手要支撑住下坠的身体,结果不期然被人攥住了手,他直接撞进了不知谁的怀里。
他神色一冷,挣扎着坐起来,五指屈张,卡住了那人的脖颈,寒声问:“谁?”
对方不回答,沈孟枝便径直点了灯,看清他的脸后,神色猛地一僵。
他手一抖,灯差点砸在那人身上:“你……没走?”
楚晋被他压在身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想我走吗?”
他说话时,喉结微微颤动,在沈孟枝掌心激起一道极其细微的电流,又痒又麻。后者像被烫了一样缩回了手,又发觉自己正坐在他身上,立刻身形僵硬地站起了身。
他等到心跳平缓下来,才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下船后我就来了。”楚晋低声道,“可是你不在,书院又没开门,我就坐在门口等你。天都黑了,你还没回来。”
“好不容易你回来了,差点摔倒,我好心扶你,还被你掐着脖子质问。”
他说完,安静坐在书院门前的台阶上,眼睫垂着,看起来乖巧又可怜,委屈得跟真的似的。
若是陆青看见秋江上杀人放火眼都不眨的摄政王私下里又是这副模样,必然满脸见鬼地来验他是不是被人假扮了。
“……”沈孟枝道,“我以为是别人。”
闻言,楚晋眸光一闪,轻声问:“我对你来说很不同么?”
沈孟枝一愣,不知道他思维怎么跳跃到了这一方面。他沉默许久,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含糊道:“你跟齐钰他们一样,对我而言,都是很特殊的人。”
楚晋盯着他,半晌,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冷笑:“那还真是特殊。”
他站起身来,立刻让沈孟枝从俯视变成了仰视的一方,道:“我今夜来,是来跟你道别。”
沈孟枝眨了眨眼睛,没说话。
摄政王这下真的生气了,忽然抬起手,捏住了他的侧颊,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就没什么要说的?”
对方用了点力,虽然不疼,但有碍观瞻。沈孟枝挣扎了一下,没挣开,脸侧软肉仍是被人牢牢地捏着。
他只好维持着这样一副姿态,好声好气地道:“有,进来喝茶吗?是你喜欢的新茶。”
楚晋这才松了手,捻了捻手指,余温仍在:“喝。”
顿了顿,他又道:“怎么这么瘦,两指掂不起多少肉。”
“……”沈孟枝气笑了,“那你还捏?”
他转过头,不再理会这家伙,开了门往萤室走去。没多时,身后一道影子跟了上来,晃晃悠悠跟在他后面。
一路上楚晋倒也没再整什么幺蛾子,格外乖觉。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屋,沈孟枝的心神就不在他身上了,烧水、泡茶,后者被无视了个彻底。
楚晋支着脑袋,一边帮他拣茶叶,一边问:“你今天下山做什么了?回来得这么晚。”
“有几封信要出去送,回来的时候城中封路,耽搁了一会儿。”沈孟枝分出些注意力来回答。
楚晋“哦”了声,又问:“没碰上什么人吧?”
“没有。”沈孟枝反问,“你说的是什么人?”
“不怀好意之人。”楚晋道,“无论是现在的御史还是丞相,能避就避,我不想让你和他们扯上丝毫关系。”
他极少如此认真地说话,沈孟枝沏茶的手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好,听你的。”
楚晋明显对这句话受用得很,神色立刻柔和下来,低声道:“我饿了。”
沈孟枝道:“那我去厨房给你拿点吃的……”
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火急火燎地刮进了院子。
门是虚掩的,那人硬生生止住步子,敲了敲,随后探头望了望:“摄政王,东西我买回来了……”
猝不及防撞见屋里的两个人,他一愣,想起楚晋跟他说的话,头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有意识地低下头去。
但这一瞬,沈孟枝还是看清了这人的样貌、神情。他年纪轻轻,又格外俊秀,一身靛青官服穿得板板正正,偏偏眉眼又十分灵动,像是一泓框在石缝里的清泉。
楚晋道:“哦,辛苦你了陆大人,放桌上吧。”
沈孟枝松了手,茶夹往桌面上轻轻一搁,随即支颊,神色很淡。一片茶雾缭绕中,他的面容被氤氲出一点懒意,目光似有似无地睨着陆青。
楚晋打量他的神情,挑眉道:“这是廷尉府的陆青,陆廷尉丞。”
沈孟枝微微颔首,面容依旧平静,甚至对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也没有丝毫意外。他唇角笑意如常,声音平缓而温和:“见过陆大人。冬夜苦冷,不妨也坐下,喝一杯茶吧。”
陆青格外受宠若惊地看了端坐的摄政王一眼。
后者没发话,但表情是默许了的。陆青本来还有些犹豫,须臾间脑海中又蹦出了摄政王的吩咐,于是定了定心神,上前一步。
随即那人就伸出一只手引他入座。
他衣袖宽松,略滑至小臂,露一截腕骨伶仃,手指修长莹润,玉瘦疏慵。
陆青的视线在这双手上停留许久,然后怔怔抬头看去。
茶烟弥散,他看见了一个病芍药般的美人。
美人眉目薄艳,眼睫低垂,眸光温静似润玉,暗生幽香。他面色略显苍白,唇色淡绯,似天色欲晚,残阳西照,夕云飞来一点薄红,美得惊心动魄。
这就是……摄政王的心上人。
原本陆青还不解,像楚晋这样的人怎么也会苦于对方的心意,天底下可没有哪个人能拒绝得了这位摄政王的追求。
现在,他觉得,一物降一物的道理果真不错,摄政王果真是任重而道远。
沈孟枝不知道短短一瞬陆青就想到了这么多东西。他新沏了一杯茶,递给对方,随即问:“陆大人买了什么?”
“哦哦……”陆青接过茶杯,“城中闲月斋的枣泥糕、酒渍话梅、梨花酥等等等等,人可真多,我排了老长的队!”
油皮纸一一敞开,露出里面裹得精致的糕点,甜香四溢。
都是楚晋平日爱吃的。
沈孟枝对着那满满一桌的点心,半晌,看不出什么意味地笑了下:“闲月斋,我也许久没去了。劳烦陆大人走这一趟,摄政王正好饿了。”
陆青摸摸脑袋,有些奇怪。他可不知道楚晋饿了,这家伙在画舫上装乌若寻的时候,吃得可不算少,而且摄政王打发他去买东西时,气定神闲,好像有什么额外的打算。
见到沈孟枝后,他本以为这些糕点是给对方买的,可现在看来,似乎又不是这样。
楚晋捻起一块枣泥糕,并没有往自己嘴里送,而是凑向了对面人的嘴角:“尝一尝?”
沈孟枝眼睫垂着,鸦羽一般,纤长又漂亮。他不轻不重地扫了那块枣泥糕几眼,显出几分难得的娇纵:“这几日不想吃甜的。”
楚晋将枣泥糕放了回去,又拿了一颗话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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