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鸿深深地望着他。
燕云潇墨发披散在肩头,眉目黑如远山,脸色仍然有些苍白,只有唇上那抹血迹殷红,是全身上下唯一一抹亮色。
许是因为刚睡醒,他看起来有点恹恹的,漂亮的眼睛微微下垂,显得有气无力。浑身上下散发着病痛后的脆弱苍白。
林鸿想,若是把皇帝和街上的百姓们放在一起,他肯定一眼就能找到皇帝。
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身上散发的气息。
其他人都是欢愉而热闹的,只有皇帝是不快乐的。
他想狠狠地把人抱进怀里,用尽全力地抱紧他。
不管了,他要抱他。
林鸿喉咙发紧,大步走上去,却又在走到皇帝面前时,堪堪停住。
他袖中的手握得指节发白,才勉强克制住冲动。
在燕云潇疑惑的目光中,林鸿强压下那股心疼和怜惜,装作若无其事地道:“皇上的披风散开了。”
他伸手去系披风的带子,指尖数次划过那漂亮的喉结。
燕云潇打量着他,突然开口道:“朕觉得,丞相似乎有心事。”
林鸿道:“等一会儿放烟花时,正是今年与明年的更迭之时。百姓会欢呼,会和亲人拥抱。”
燕云潇道:“所以?”
“……所以。”林鸿深深地望着他,“那个时候,臣能抱皇上吗?”
燕云潇饶有兴致地一笑,语气却毫无商量的余地:“哦。不行。”
林鸿诚恳地道:“可是,臣可能会忍不住。”
“是吗?”
话音刚落,燕云潇一个轻盈的迈步,身形鬼魅地出现在林鸿身后,手中折扇扇尖直指他的喉咙。
整个过程发生在一眨眼中。
“丞相还以为能稳胜朕吗?那天晚上的事情,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了。”燕云潇扇尖上挑,挑起林鸿的下巴,轻哼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休想再来霸王硬上弓那一套。”
说完,他收起折扇,负着手轻快地往前走去。
林鸿愣了一下,失笑地摇了摇头,忙跟了上去。见皇帝恢复了些精神气,他心下稍安。
茶馆中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林鸿拣了张靠窗的桌子,掏出手帕擦了擦椅子,让皇帝坐下。
掌柜端来两杯热气腾腾的茶,搓着手道:“两位是来等烟花的?”
林鸿点头,见他仍一脸喜气地站在原地,便问道:“掌柜的有喜事?”
掌柜一拍大腿,咧嘴笑道:“可不是嘛!俺今天走了大运啦!”
他麻利地端了张椅子过来,坐在两人旁边,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激动道:“一千两,整整一千两呀!俺这茶馆一年才赚五十两银子,皇上、皇上一下子撒给俺一千两银子啊!”
燕云潇和林鸿对视了一眼。
京城传统,每年年节都有景行楼上撒铜板的环节。但今晚国库进账巨额银子,燕云潇一时高兴,撒的便是银票。面额最小是一百两,最大是一万两。
厚厚的银票一沓一沓往下撒,几乎人人都抢到了,山呼万岁的声音差点震破天去。
掌柜一脸憨厚,粗黑的手指爱不释手地摩挲着银票,口中不停地道:“皇上真是好,真是好啊!”
他没读过书,想不出什么赞美之词,便颠来倒去地赞皇上好。
角落里坐着个中年文士,闻言笑道:“张掌柜,你今晚见着个人就说,可说够了?”
中年文士冲着燕云潇和林鸿和善一笑,道:“今晚每个走进茶馆的人,张掌柜都要拉着人家说上一通,两位公子别见怪。”
“当然不会见怪。”林鸿对张掌柜一笑,“张兄说得不错,皇上确实是慷慨大方,明君在世,世上再难找出一个比皇上还要好的人了。”
张掌柜激动地连连点头:“俺、俺就是这个意思!只可惜隔得太远,天又黑,俺没有看清皇上的天颜。”
林鸿喝了口茶,轻笑道:“在下倒是有幸,一睹过皇上的圣颜。”
张掌柜睁大眼睛,连连道:“公子可否与俺说说,皇上长什么样子?俺想请画师给皇上画一副画像,日日为皇上祈福。”
“皇上么……自然是天人之姿,俊美翩然,世上无人能及其万分之一也。”林鸿慢慢地说着,望着对面的燕云潇,轻声道,“在下不过凡夫俗子,无法形容皇上之形貌,只能借古人的词句,来描摹一二。”
燕云潇眯了眯眼,警告地盯着他。
林鸿微微一笑。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耀秋菊,华茂春松……”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缠,有如实质。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
林鸿声音渐缓渐沉,眸色深沉,目光织成一张网,想将对面的人网罗其中。
“……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他袍袖微动,声音戛然而止。
燕云潇眸带震惊,微怒地盯着他,无声地动了动唇:“放开。”
他方才实在听不下去了,在桌下踢了林鸿一脚,哪知林鸿像是眼睛长在地上一般,伸手握住了他的脚踝。
张掌柜在一边听得晕晕乎乎,道:“等、等一下,公子是读书人,这……俺全都听不懂啊!”
桌下,林鸿轻轻握了握皇帝的脚踝,隔着靴子摸到了头绳的形状,指尖压了压,这才不动声色地放开。
燕云潇沉着脸,瞪着他。
林鸿这才转头看向张掌柜,笑道:“见笑了。张兄只需记得,皇上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他顿了顿,柔声道:“纵然金玉其外,但珠玉其心,胜却外在形貌千倍万倍。”
他说着这话,又看向燕云潇。
张掌柜听了个半懂,问道:“公子是与皇上相识吗?”
林鸿微微一笑道:“在下有幸与皇上接触过一二。”
张掌柜瞪大了眼睛,激动得语无伦次,紧紧抓住林鸿的手:“公子,能给俺讲讲吗?皇上是什么样的人?”
林鸿正想说话,燕云潇却冷冷地道:“公子,可别耽误了烟花。”
张掌柜忙道:“不会的!还有一盏茶时间,这位公子请等一等,俺实在是……想听听皇上的事情,俺家老妻和囡囡,都想为皇上祈福。”
燕云潇神色渐渐缓和。
张掌柜道:“今儿这茶,算是俺请两位喝的。”
林鸿提起桌上的水壶,给燕云潇的茶盏满上水,问道:“少爷,便稍等片刻,可好?”
燕云潇不语地盯着他。
林鸿对张掌柜一笑道:“这是我家少爷,他身体有点不舒服,所以话少了些。但他平日里是最可亲、最善良的人。”
张掌柜对着燕云潇憨憨一笑,实则心里有一点怕他。这位公子姿容出尘,令茶馆蓬荜生辉,但身上有种高贵庄严之气,令他敬而生畏。
林鸿道:“说回皇上……皇上文武双全,百官爱戴,百姓敬仰。”
张掌柜咧嘴笑道:“是、是是!”
燕云潇已放弃了瞪林鸿,只撑着下巴盯着茶盏中的叶片。
“皇上写得一手好字,点画之际,风致翩然。曾微醺时挥毫,写就《羡鱼帖》,拓刻于宫中潜鳞亭上,路过者无不驻足观赏。”
“皇上自幼习武,能拉开一石六斗的硬弓,例不虚发。秋猎时,曾在百步之外射中一头獐子,与百官共分。”
“皇上……”
不知不觉,茶馆中的人都围坐过来。
林鸿娓娓道来,不时和周围的人目光接触,让人觉得他顾到了场间所有人。但大多数时候,他的目光都深深地落在燕云潇身上。
溢美之词如涓涓细流,从他口中源源不断地流出。他自如地讲着,不时为燕云潇斟茶,偶尔为他系紧披风的系带。
“皇上是最善良的人,身边服侍的宫女是他在宫外捡到的孤女。在路上见到想吃糖葫芦却买不起的小女孩,皇上会买给她。皇上让小女孩给他讲一个笑话,只是为了不让她觉得受之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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