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宿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听到御史大夫一条条陈列自己的罪行,还嘿嘿地笑出声。他比之前胖了整整一圈,很明显在户部养得油光水滑。
御史大夫翻开下一页,语气平板地弹劾第二个人。第二个也是林家的人,太后的表亲。
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一共念了十八个,全是林氏的人。
御史大夫终于合上奏本,道:“臣启奏完毕,请陛下圣裁。”
朝堂一片安静,连后排议论姨太太的官员都闭嘴了。
大家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劲。
御史台为了展现存在感,经常弹劾官员“礼仪不周”、“生活豪奢”之类不痛不痒的罪名,连丞相也被弹劾过,理由是经过青楼不绕道。
可如此条陈清晰、证据确凿的弹劾,并且一次性弹劾了十八人,还是头一遭。
这十八人都与太后沾亲带故,是林氏一族的半壁江山。若是真的一齐倒了,林氏在朝中的风光怕是会削弱不少。
朝中许多清流文臣不满林氏已久,可有太后在后宫顶着,相爷在前朝撑着,谁又敢多说一句?他们又不是活够了。
御史大夫是活够了吗?
他一把年纪还夜夜笙歌,八个姨太太左拥右抱,显然也不是活够的样子。
更诡异的是……
相爷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
百官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这事恐怕和相爷脱不了干系。
满堂寂静中,林鸿抬头看向皇帝:“皇上怎么看?”
燕云潇微微前倾,专注地盯着他:“朱御史所陈罪行,证据确凿,依燕律当如何?”
林鸿道:“回皇上,挪用公账银钱两万两以上者,流放三千里,家眷发配为奴,永世不得为官。余下十七人,按罪行严重程度,流放八百里到三千里不等。”
“喔。”燕云潇懒懒地靠回椅背上,“朕觉得不妥。”
林鸿道:“皇上以为什么地方不妥?”
“左侍郎挪用了御花园修缮费用一万两……朕没记错吧?难怪昨儿朕去御花园赏花,竟被杂草割破了手指,朕就说嘛,那杂草怎么这么久没修剪过,敢情是银子被挪用了?”燕云潇伸出无名指对着林鸿比了比,“相爷看看,割得好深,现在还疼着呢。”
皇帝语气有些委屈,还带着娇嗔。
无名指的侧面,果真有一道新的伤痕。林鸿心里一紧,立刻道:“上药了吗?”
“唔,上了药也疼,相爷又不是不知道,朕最怕疼了。”
林鸿道:“臣有一瓶止痛消肿的金疮药,效果最好,下朝后就帮皇上抹药。”
他说完,冷冷地扫了林宿一眼。林宿正惶然着,被这一眼瞪得冷汗直冒。
百官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这皇上和相爷怎么就当廷闲话起来了?
燕云潇又道:“还有什么……御膳房的糕点费用被挪用了五千两?难怪前天,本该一碟子四块的梨花糕,却只有三块,害朕半夜饿肚子饿醒了,一整天都没精神。”
“采买的费用也被挪用了,送到宫中的苏绣蜀锦少了两成,朕本该五日便换一幅苏绣织被,被他害得竟然六日一换,难怪昨儿睡得不好,今儿头疼得不行。”燕云潇说着,蹙眉揉了揉太阳穴。
百官暗地里交换了眼神,知道皇帝骄奢,没想到竟还如此娇气。少吃一块糕点就会饿醒?迟一日换被子图案就睡不好?这简直和那民间话本中的“豌豆公主”一样嘛!
一国之君,如此娇气又难伺候,百官心里齐齐为未来的皇后和嫔妃捏了把汗。
燕云潇微垂下眼眸,声音低而委屈地道:“相爷看看,他害朕至此,除了相爷,谁还会为朕做主?”
金銮殿寂静而阔大,皇帝微嗔的清亮嗓音回荡在殿内。
林鸿耳根一麻,语气沉稳地道:“皇上以为当如何?”
这时,百官心里同时闪过一个念头:只要皇帝开口,相爷会满足他的一切要求,哪怕是当堂砍了林宿的脑袋。
燕云潇勾唇一笑,但很快就敛住:“但凭相爷处置。”
他动容地道:“朕知道,相爷一定不会让朕失望的,是不是?”
目光信任而专注,林鸿有些仓皇地垂下视线,道:“那就发配六千里,去极北沧州之地挖两千斤煤,再去极南瘴毒之地开垦一千亩地,最后去苏州为皇上织一千匹苏绣。对了,在发配之前,命他刷干净皇宫上下所有马桶,皇上以为如何?”
燕云潇语带遗憾地道:“如此……”
林鸿温声道:“皇上若觉得不够,可以和臣说。若是不好开口,私下和臣说也行。”
燕云潇轻笑道:“就按丞相说的办吧。”
百官震惊了。且不说定罪前要刑部和大理寺会审,相爷位高权重,直接开口定罪也就罢了,至少量刑要严格根据燕律来吧?怎么皇上动动嘴皮子,这刑罚就重了无数倍?
就因为皇帝少吃了一块梨花糕,晚一天换了被子上的苏绣图案?
莫名其妙多了三千里发配、两千斤煤、一千亩和一千匹苏绣的林宿,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相爷是来真格的,相爷是真的不打算保他!他面色惨白,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相爷、相爷,下官是冤枉的,下官冤啊!”
方才还一脸温情的林鸿顿时面沉如水,冷声道:“朝堂咆哮,罪加一等。”
燕云潇翘着二郎腿,笑眯眯地欣赏着百官或震惊、或不解、或不满的表情,手指下意识摩挲着羊脂玉扇柄。
散朝后,燕云潇前脚刚回暖阁,林鸿就跟上来了。
本以为是来禀告朝会上的事情,哪知林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道:“皇上手指是什么时候割破的?”
燕云潇不甚在意地道:“唔……前天,昨天?忘了。”
林鸿道了声冒犯,小心地托起他的手。修长如玉的无名指上,果然有一条寸长的暗红色伤痕,并未结痂,能看到伤口处翻起的皮肉。
林鸿心里一疼,很轻地把药涂在伤痕处。涂好后他抬起皇帝的手至唇边,轻轻吹着。
伤药涂上去的感觉又麻又痒,温热的呼吸从手指钻入袖口,燕云潇有些不自然地动了动手指,指尖刚好从林鸿嘴唇上划过。
燕云潇并未察觉异常,只收回手,拍了拍林鸿的肩膀,笑道:“好了,相爷的温柔体贴,还是等以后留给相府女主人吧。”
林鸿却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全身僵住了。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嘴唇被石化了,随即又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相府的。在书房呆坐至夜深,一个胖胖的黑影像球一样滚进了书房。
“表哥,表哥救我!”
黑影拉下斗篷的帽子,露出林宿那张惊恐的胖脸。他砰地一声跪下,膝行过来抱住林鸿的腿,哭腔道:“表哥救我!我爹只有我一个儿子,我不能被流放啊!求你了表哥!”
林鸿眼里闪过厌烦,轻而易举地挣开了他的手,面上却动容道:“表弟,不是我不想救你,是律法严苛,我也无从更改啊!”
他站起身,叹气道:“你要问问你自己,为何挪用宫中银钱?我让你去户部,是让你做出一番成绩,为百姓为朝廷谋福祉,光耀我林氏门楣。哪知你……唉!”
林宿拼命摇头,胖脸滑稽地挤成一团,声泪俱下地连声道:“太后,还有太后娘娘!娘娘一定能救我!我不能入宫,表哥你帮我去求求太后娘娘,求你了!”
林鸿摇摇头,面露遗憾:“太后娘娘在闭关,听大通禅师讲经。不是表哥不想帮你,而是太后娘娘早已吩咐过,就算有天大的事情,也不可在她闭关时打搅她。”
“可是……可是我怎么办!”林宿失声痛哭,不停砰砰砰磕着响头,“相爷啊!您想想办法,拖到娘娘出关,等娘娘出关我就有救了!相爷,这次您一定要帮我!”
林鸿冷眼看着他,缓缓喝着茶水,摇头悲痛道:“表弟啊,我也是爱莫能助。要怪,就怪你当初财迷心窍,贪了那些银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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