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眨了眨酸涩的眼皮,正准备从头开始数,忽然怔住。
——她突然明白夏薰的意思了。
他不是真的要她数鱼,他是看出她膝盖疼,找个理由让她休息,不用干活。
脂归鼻子一酸,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夏薰抱着玉珠,坐在摇椅上,已经睡着了。
又过几日,到了祁宴的休沐日。
用完午膳,他突然提出,要带夏薰去芜园。
芜园是城西的一处园林,依山而建,园林里,除了常有的花卉草木,还摆放了许多精巧的木质工艺品。
芜园的主人与皇家沾亲带故,自视甚高,他圈下这块本不属于他的土地,将其变成自己私有,还不允许他人随意进入,只将芜园开放给京中的达官贵人。
夏薰从小不爱读书,偏偏喜欢木工,爱做些木质的小玩意,经常被爹娘责骂,说他年纪轻轻就玩物丧志,以后难登大雅之堂。
为了不惹他们生气,夏薰不再明目张胆地做,每次从书院回到家,关上门窗,才敢偷偷把他那套工具拿出来。
书院里的其他人,知道夏薰不受夏弘熙重视,几乎都不与他说话,夏薰也懒得理会他们。
只有贺琮不嫌弃他,经常与他交谈几句。
夏薰就是从他那里,听说了芜园。
他不敢央求爹娘或者哥哥们引荐他去,有一次趁着书院休息,夏薰带着韶波自己跑去了。
芜园的主人不让他进。
他说,他听过他爹夏弘熙的名字,也听过他两个哥哥的名字,唯独没听说过他。
他还说,夏薰定是骗子,知道夏弘熙声名在外,就假扮成他儿子,跑到芜园招摇撞骗。
他斥责夏薰:
“我才不会上你的当!赶紧给我滚!”
夏薰无言以对,和韶波两个人灰溜溜地回来了,什么也没看见。
他心里委屈,当夜就翻墙而过,去找祁宴。
祁宴摸他的头,还找出一箩筐的话安慰他,他觉得好受多了,又翻墙回去。
过了几日,夏薰再去找他,祁宴像变戏法一样,从柜子里取出一只木头鸭子。
祁回找来水盆,往里面倒满水。
祁宴将鸭子放在水上,它竟自己游了起来。
夏薰又惊又喜,问他从哪里找来这么精巧的玩具。
他说:“我和祁回一起做的。”
他给夏薰看他的手。
他的指腹间都是细密的伤痕,夏薰看得出来,这些都是被木屑和刀具磨出来的痕迹。
祁宴还说:
“目前我身份低微,没办法带你去芜园,等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让芜园的主人亲自来请你。”
夏薰感动得要命:
“什么破芜园?我才不稀罕!要我说,这只木鸭,胜过他满园子的宝贝!”
祁宴就看着他笑。
如今,整座京城,没有中书大人不能去的地方,芜园也不例外。
祁宴带出门的侍从很少,除了祁回和脂归,就只有一个马夫。
出府前,他往夏薰头上盖了一个斗笠,斗笠四周垂着一层薄纱,比女子戴的帷帽短上几寸。
祁宴嘱咐道:
“你过去不怎么出府走动,京中没有太多人见过你,可你身份特殊,以免暴露,还是小心些。”
夏薰看了看门外,马车离府门不过几步之遥,这么点距离,哪有人能看清他的脸?
他不想和祁宴争辩,几步迈上马车,一进去,就把斗笠摘下扔到一边。
祁宴叹了口气,把车窗关得严严实实。
马车缓缓向前进,夏薰一直看着窗外,把后脑勺对着祁宴。
出了坊门,祁宴突然开口:
“你还记得吗?从前我说过,要让芜园的主人亲自来接你,眼下怕是做不到了。”
夏薰冷声冷气回应:
“是吗?我已经忘了,你也忘了吧。”
祁宴的表情渐渐黯淡,他收回望向夏薰的目光,盯着膝头,久久不语。
马车不疾不徐,碌碌前行。
车窗外的风景,渐渐从繁华的街头巷尾,变成田间村舍。
到了离芜园还有几里的地方,祁宴忽然靠近车窗,朝外面看了一眼。
过了一会儿,他叫马夫停车。
待车停稳,他几步下去,站在车旁,回头对夏薰说:
“山间的花开得不错,剩下这段路,我们走过去吧。”
夏薰纹丝不动。
“我不想看花,你请自便。”
祁宴等了一会儿,看他还是不动,拦腰把他抱下去。
夏薰正要发怒,祁宴已经将他放在地上,一顶斗笠戴在他头上,薄纱遮住视线。
祁宴说:“走吧。”
马夫挥下缰绳,带着车上的祁回和脂归继续往前。
祁宴不再等待,转身走进小路旁的树林中。
夏薰环顾一圈,四周山林密布,无从辨别方位,就算他想独自走回祁府,也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
他十分不满,又无可奈何,被迫跟在祁宴身后,往密林间行进。
祁宴边走边说:
“方才的话,我还没有说完。几年前,芜园换了主人,原先的主人犯了罪,人已经不在了,园内的木摆件也被一把火烧了,目前它对百姓开放,成了一处寻常的踏青之地。”
夏薰心疼那些工艺品,忍不住追问:
“主人犯罪也就罢了,那些摆件都是木匠辛辛苦苦做出来的,怎能说烧就烧?”
祁宴脚步不停:
“芜园主人的案子是我审的,东西也是我烧的。”
夏薰诧异道:“为何?”
祁宴轻描淡写地说:
“那时我以为你死了,我记得,你很喜欢那些东西。我想,既然你生前没有看到,就让它们到地下去陪你。结案后,我放了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一件不剩。”
夏薰一时怔忪。
祁宴继续道:
“要是知道你还活着,我一定全都保存下来,等你回来看。”
夏薰没有说话。
祁宴好像也不需要回应,他低声自语:
“如今想要弥补你,也来不及了。”
夏薰低下头,避开裸露在地表的树根,沉默地往前走。
薄纱垂在他眼前,目之所及的一切变得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就这样又走了一段距离,祁宴忽地停下脚步。
夏薰神思恍惚,差点撞上他的后背。
他站稳脚步,奇怪地问:
“为何突然停下?”
祁宴看了看天,说:“……我迷路了。”
第9章 星河稀
夏薰愕然:“什么?”
他们下午出发,离开祁府到现在,不过一个时辰。
原先还是晴空万里的天空,一不留神,已经被乌云遮盖。
夏薰抬头望了望天,甚至找不到太阳在哪里。
祁宴不慌不忙,继续往繁盛的花树深处走去。
夏薰停下脚步:
“既然找不到方向,怎么也该往回走,你执意往前,要去哪里?”
祁宴语气平稳,一点也不着急:
“不用担心,祁回在芜园迟迟等不到我们,自然会来寻找。”
他回头看夏薰一眼,居然冲他笑了:
“何必满目焦急?今日难得有空,欣赏漫山遍野的美景,岂不比去看被火烧过的芜园更有意趣。”
他神态自若,夏薰忍不住怀疑,他是故意带他偏离大路的。
祁宴继续道:
“我隐约记得前方有条溪流,是从芜园流过来的,我们到水边,顺着溪流方向往上游走,应该就能找回去。”
他这样说,夏薰便跟在他身后。
一路上,谁也没有开口。
夏薰自是没有心情欣赏山花野草,祁宴这个提出要看花的人,也只管专心行走,没有半分赏花的意思。
他们就这么走着,直到昏暗的天空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
那条存在在祁宴话中的小溪,终于出现在眼前。
夏薰实在走不动了,扶着树干,坐到溪边的大石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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