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妖[重生](6)
听见脚步声,他便知是裴珩来了,转过头看着裴珩。
他原本化人形之后,身量比裴珩还要高些,不说灵力,单论武功,绝不在裴珩之下。
而此刻只是身高低了裴珩半头的少年模样,满身的伤,黑眸安静纯澈得过分。
“灵力如何了?”裴珩穿过庭院。
胥锦皱眉摇头,表示没有恢复的迹象,看起来有点心烦。
“我看看你伤口,可能要换药。”裴珩走过去,胥锦站起来,却没有要进屋的意思。
裴珩停下步子,抬手抚平他蹙起的眉:“让别人换药,你能愿意么?”
温润的触感一掠而过,胥锦抓住裴珩胆大妄为的手,抬眼注视着裴珩,望进那双笑意浅淡的凤目。
“你身上我都碰遍了,还跟我客气什么?”裴珩大言不惭地道。
胥锦方才舒展些的眉头又微微皱起来,裴珩大笑着拉他进去。
裴珩将药箱打开,仆从送来水和巾布。
胥锦在廊下端详房中裴珩的背影,像是在看一幅看不懂的画,而后走了进去。
“上衣。”
裴珩先洗干净手,拿起一罐药膏,思忖后又换了另一罐,没抬头,朝他说道。
胥锦把上衣除去搭在一边,长腿支地,有些懒散地坐在裴珩身旁的桌子边沿,背对他。
裴珩手上顿了顿,本要让胥锦趴着,但想想,后背空门大开是大忌,胥锦能愿意,已经很让步了。
“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了你什么?”裴珩将旧纱布取下,查看后开始清理上药,“伺候得这么周到,我爹若知道都得从地底下跳出来。”
胥锦听见他说话,要回头看他,被裴珩按回去没能乱动,于是安安静静坐在桌沿,修长的腿稳稳支在地上。
他微低着头,裴珩只能看见他脸颊刀刻般的轮廓和鼻尖。
乖起来也倒是很乖。
裴珩还是头一回这么细致地伺候人,就连当年随先帝裴简四处征战时,他给裴简包扎伤口,也只是比照顾其他人动作轻点而已,一贯是被包扎的那人边骂边忍着,哪有这么又哄又劝的。
胥锦身材毫不羸弱,宽肩窄腰,腰身线条无可挑剔,肌肉如雄豹,平时看去挺拔瘦削,动起来则有惊人的爆发力。
“胥锦,面对凡人的时候,不可轻易下杀手,他们的命比你想象得要脆弱。”裴珩道。
胥锦沉默,回想起自己逃离的地方,道:“是人要杀我。”
裴珩顿了顿,猜测他从前遇到了什么,便道:“如今不同了,只要在我眼前,没人会轻易害你,你要学着把杀心放下。”
胥锦不说话。
裴珩放缓了语气,道:“你是妖,你的刀想要杀谁,就能杀谁。可你有通天的本领,便越是要懂得慈悲。”
胥锦想了想,问:“你待我,也是慈悲么?”
裴珩的指尖蘸了药给他涂上:“我待你是有我的缘由。若有人要害你,你也不需留情。”
胥锦的匕首近在咫尺,但他想,他不会再将刀尖指向裴珩。
后背偶尔的指尖触碰感仿佛被单独滤出来,那细小又清晰的触觉,穿过四处伤口的疼,准确传达到四肢百骸,如细微的水流抚过,令胥锦腰背的肌肉微微绷紧。
裴珩问道:“胥锦,方才你为什么追出去?”
静默半晌,裴珩以为今天不会得到答案,胥锦却开口了,声音很近,有些沙哑:“他们去的,是你的方向。”
第6章 无名
胥锦一直不怎么说话,鲛人有迷惑心魂的歌喉,鲛妖则百倍胜之。他的声音很低哑,略艰涩,显然是身体受损非常严重。
裴珩手上动作并未停顿,清理了伤口周围开始上药:“‘清江步水,南庐踏竹’,方才你追的两个人,单论轻功就大有来头。”
胥锦淡淡道:“那两个是殿内武侍。”
裴珩用纱布将胥锦左腰最严重的伤口缠住,环过他腰身缠了三层,他身上淡淡的药香钻进胥锦鼻子里,胥锦的鼻翼轻轻翕动了一下,又察觉一丝海棠花木的香气。
他撑在桌沿,微微倾身,面对面极近地对胥锦道:“你的功夫,格斗步法应属北武宗,匕首招数则集数家门派之成,若我没猜错,任挑一种兵器,你都用得不差,空手白刃自不必说,恐怕每一招式都糅合进不止一种功法。”
裴珩微挑的凤目映着胥锦的脸,“什么人教你?”
面对裴珩的靠近,胥锦并未朝后躲,他道:“无名殿。”
裴珩不久前第一次听说无名殿这三个字。
据闻无名殿与直属帝王麾下的三殿司极其相似,甚至比三殿司训练武者的手段更严苛,逾越江湖,触及庙堂,难怪裴洹亲自吩咐要查此事。
“你怎么会被他们控制?”裴珩感到蹊跷。
“他们有办法压制我的灵力。”胥锦回想起那段不见天日的时光,虽然并不长,但他的被动前所未有。
“他们又为何对你用刑?”裴珩问。
胥锦微微偏了下头,有些不屑:“因为不够听话。”
无名殿的人发现,胥锦学什么都很快,唯独学不会“屈从”二字,便只有软硬兼施。
海妖围杀胥锦,便是无名殿追至那阵法中的符咒所致。
“你原本有何打算?”裴珩说。
胥锦只是摇摇头。他不打算回开蒙修行之地,有灵识起,云府海境一切灵物几乎都畏惧他,那里与他最为相像的鲛人也不敢接近,他并无什么惦念。
裴珩在他面前站得很近的时候,胥锦轻轻抓住他的手,那手很苍白,很漂亮,胥锦握在手里仔细看了看。
他想到裴珩说凡人性命脆弱,这手的主人看起来病弱,却内蕴刚毅,像瓷器,坚硬又脆弱。
胥锦不想让他碎。
裴珩抬眸看看他,笑了笑,固定好纱布,放下手里东西,取来巾子擦擦手上药膏:“小东西早点睡吧。”
目送裴珩出了院子,一名小厮上前道:“少爷有事尽管吩咐,公子让我们在院外候着,不会打扰少爷。”
胥锦感到困意涌上来,他看看桌上匕首,在廊下又看了会月亮,终于转身回屋。
裴珩回到书房,站在窗边看着同一轮月亮,看了不知多久。
金钰进来,他把钦差令和文牒递给金钰:“这阵子先不走了,着人布置吧,给沈霑传个消息。”
金钰接过来,看了遍皇帝的密诏:“莱州灵矿所产的灵石,上报朝廷逐年减少……莱州官府要员之中多有孙家老将军、老宰辅的门生,公子查这事,免不得就要与孙氏对上,陛下的用意恐怕……”
两年前,裴珩的虎符交还皇上,朝中以孙氏为首的外戚一党气焰更盛。
裴珩曾经率昭武玄甲东征西战,西域诸国已被昭武营打服了,北疆众部也多年未犯,北大营长年镇守北疆,要说功高震主也不过分。
如今小皇帝长大了,身边有无数张嘴,他心中究竟是否忌惮这个皇叔,谁也不知道。
若皇上早已不信任裴珩,那么让裴珩来办此案,便是把他推到风口浪尖。
“不论皇上怎么想,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裴珩风轻云淡道,“昭武营可以只站在大燕这边,我却要站在大燕和阿洹身边。”
金钰满腹劝谏到底咽了下去,领命退下。
翌日,天还没亮,御驾启程,回帝都江陵。
放眼望去,沿街沿巷,海潮一般的人群熙熙攘攘铺出去九里地,攒动人潮中间被士兵开出一条道。
“陛下起驾——”
大太监一声高喝,上林宫重重宫门门次第大开,静鞭数响,卤簿仪仗绵延而出。旌幡幢盖流彩斑斓,迎风而起,一行人马浩浩荡荡结束东巡。
天子御辇所经,人们纷纷跪拜下去,由近及远,如一道黑压压的浪潮,山呼万岁。
裴珩就不著声色地在人群之中,遥遥恭送裴洹。
沿海城中,百姓久久不散,眺望着车马队伍的背影还在议论,裴珩转身穿过人潮,步行慢慢离开。
这一早,胥锦是被外头动静吵起来的。
莱州临海,暮春的清晨一出门就是清凉微潮湿的小风,日光晴朗,小厮带胥锦在宅子里逛了逛。
这宅子有些年头了,青砖黛瓦,抱朴清雅,花木盆栽葱郁有致,园景清淡,宅邸里有种书卷气,宅子主人有一定身份,低调朴素,唯一的三层小楼是间藏百~万小!说。
胥锦只是随意看了一遭,并非因为没兴趣,而是府里实在吵闹,从前厅到后院,许多人匆匆地进出,壮汉搬运东西进各个院子,又有工匠拎着大件小件的工具来修缮屋宅。
工匠和仆从说话吵闹,搬运重物的叮铃咣啷嘈杂,喧哗得挤满了春日清晨的宅子,胥锦醒来时以为要拆房子。
“少爷让一让啊,看脚下。”
“当心弄脏少爷衣裳。”
小厮带他去找裴珩,两人在回廊上让过扛梯子的修瓦工、四人一起搬着的大块石料,从院子里熙攘的家仆和挪动青榕盆栽的花匠中间挤过去,胥锦几乎要不耐烦得翻上房檐抄近道。
金钰在厅后偏屋门口跟府里管家核对修缮用工,正遇见胥锦,笑呵呵打了招呼:“少爷找公子么?在前厅。”
胥锦绕到前厅,南柏木雕花对扇门敞开着,廊下晨光洒进门槛,裴珩一身霜色的长袍正坐在正位上,手里还握着一柄折扇,搭在身前。
屋里堂桌椅子都是紫檀木,仆从也端茶递水进进出出,几个中年男人在他跟前,或坐或站,正围着裴珩说着话。
裴珩见胥锦便朝他招招手,胥锦也不客气,径直走进去,隔着紫檀木镌花方桌坐在他旁边位上,他一身玄色衣衫,面貌妖冶而淡漠,倒是像足了富家少爷。
一华服中年男人拱了拱手,神情和悦:“这位少爷风度卓然。”
裴珩笑道:“家里没什么人了,也就我们俩个。”
胥锦感到莫名其妙,抬眸看了裴珩一眼。
府里的热闹对他来说很陌生,说不出的舒适,他尚不知,这就是俗尘的烟火气息。
那华服男人点点头,没多追问胥锦,道:“沈公子也是念旧的人,看府上这些动静是要生意重启?”
胥锦听了心想,他原来是姓沈么。
有工人搬进来一块榉木底座的嶙峋大石,色陈殷红,搬到厅里,裴珩指了个位置便放下。
裴珩淡淡一笑:“这不么,既回来了,玉石珠宝的生意还是要重开的,今后还仰仗各位照拂。”
客人们纷纷祝贺。
下首一位客人起身,着自家小厮呈上几个装着礼的红木嵌螺钿木盒:“沈公子今日先忙着,我家老爷吩咐说先来看看,待改日他亲自来登门拜会,在下也就先告辞。”
客人起身告辞,胥锦品了品盏中的茶,顺便起身和裴珩一起送走了人。
他站在前庭,地上刚搬进来摆了一地的石料等候发落,阳光下纹理各异,大小不一。
“这些是什么?”胥锦问。
错落的大块石料间,裴珩长身玉立,仿佛石头里化出一位仙人。
他手里折扇合上,扇子点了点身边一块嶙峋色深的大石,又指了指胥锦跟前的一块:“这是翡翠料,那是滇玉,外头皮子灰突突的不好看,切开打磨好,就是妇人们手上头发上的镯子钗子。”
裴珩揽着他肩膀带他回厅里:“这儿灰大,进去歇着。”
胥锦一直不知道裴珩姓甚名谁,也不知他什么身份。
从迎来送往的谈话中,胥锦得知,这是莱州的沈宅,裴珩是“沈家公子”,名叫沈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