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妖[重生](50)
裴珩闻言便笑:“侯爷也是这般么?”
“原先是这样的。”顾少爷挪远了几步才敢放肆揭老底,“后来……后来就不跟那些姐姐们来往了。”
燕云侯抬眸瞥了他一眼, 道:“不都是为了你么?没良心的小东西。”
“是吗?不是因为应付不过来才改邪归正的吗?”顾少爷挤到胥锦身边, 胥锦笑着抬手理了理他乌黑柔软的发。
“这位韩琪刺史, 可与孙家有什么关系?”胥锦问起正事。
裴珩道:“说起来有两重利害关系, 韩家本身就是江南世家之一, 元绪帝时,韩琪父亲金榜题名,原本只是族中旁支,但到扬州任职后,一下子地位不同,韩琪后来也走了同样的路,两代人下来,他们已是韩家极有权威的一支。嫡系都在经商,韩琪就是他们的后盾。”
“至于与孙家的关系……韩琪的父亲曾拜孙诸仪之父为师,韩琪与孙雍商从前也情同师兄弟,两家的情分是真是假旁人说不清,但官场往来绝不是虚言,韩家能在江南稳坐多年,京城的孙氏功不可没。”
胥锦想了想道:“皇上迟迟没有动孙诸仪,主要就是忌惮江南一带的世族,担心拔起萝卜带起泥,孙家一倒,他们跟着闹起来。但孙家在江南的触手并不多,只要把韩琪挖出去杀鸡儆猴,并对其他人表示宽宏,再换个能镇得住场的封疆大吏,那么江南一带就能稳住。”
燕云侯面露赞许之色:“正是此理。”
胥锦问:“这事不好办么?韩琪但凡与京中孙氏来往,必有痕迹,抓住勾结的证据便可。”
“问题就在于这证据。”燕云侯道,“韩琪与孙氏没有直接往来,据我们所查,两方都是通过江南的商会传递消息和利益。商队往来不定,手段隐秘,真要明刀明枪彻查,江南一带就得被翻个底朝天,没等我们动手就得先乱起来。”
裴珩接着道:“所以要从柳司景那里入手,此人乃是淮扬第一豪商。”
“第一?有孙家和韩琪父子的背景,韩家竟排不到第一?”顾少爷奇怪道。
裴珩笑笑道:“这个‘第一’说的不只是钱和背景。柳司景手腕一流,结交甚广,淮扬乃至两广官商多为其座上宾,明明众人皆知,偏偏又作风很低调。韩家的确家大业大,算起来必定比柳司景有钱,但这份经营的能耐却抵不上人家。”
“淮扬一带拼比蓄娶姬妾、导致人人卖女儿的风气,就是他带起来的。”燕云侯说,“可见此人表面低调,实则猖狂不知收敛的本性。”
“所以韩琪和柳司景须得一起拿下才行。”胥锦沉思道,“如此才能让江南一带世族集团群龙无首,主心骨一倒,也就顾不得孙氏的事情,各个都想着如何自保去了。”
简单商议一番,午饭后一行人小憩,醒来便被韩琪安排去城东一处叫“离苑”的酒楼,说是酒楼,和地方却占地不小,里头有温泉浴阁、小跑马场和靶场,更有佳酿佳人。
江淮水系从城东而过,水畔楼阁林立,华宇飞檐,“离苑”占据绝妙之处,背临城中一系山陵,面朝淮水,闹中取静,但凭栏望去,又能将红尘滚滚繁华收于眼底。
韩琪叫了几名会来事的官员副手作陪,同裴珩和燕云侯大半个下午的推杯换盏、听曲看舞,胥锦带着顾少爷去骑射,回来时,韩琪正巧安排了红粉佳人和几名或清秀或妖冶的少年进来,显然是进一步的试探。
胥锦:“……”
顾少爷:“……”
燕云侯刚推开一名刚黏上来的女子,瞧见顾少爷万语千言的眼神,扶额苦笑。裴珩朝胥锦眨眨眼,那眼神明亮温柔,与方才打量韩琪送来的“花宴”时淡漠之意截然不同,胥锦心里没来由被他勾了一下,不做声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姿势甚是霸气,手臂支在裴珩背后,是占据的姿态。
韩琪精明无比,心道这二位原来是惧内,拍了拍手遣下去众美人,顶着顾少爷带刀的眼神笑道:“在下喝多了糊涂,险些忘了公子们是何风姿,那等庸脂俗粉岂配进来的?”
顾少爷冷着一张漂亮的脸在燕云侯身边盘坐下,想挪开点儿以示自己的不满,却被燕云侯在桌案下攥住了脚踝,修长的手指摩挲上去,顾少爷耳根一下子红了,登时后脊发软,被燕云侯揽到身边。
燕云侯朗声一笑,举杯道:“韩大人客气了,都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本侯恰是如此,并非韩大人之过。”
临水楼阁门扇大开,轻薄纱帘随风扬在空中,外头淮水沿岸尽是勾栏妓馆与风雅软红,遥遥便有各色琴弦吟唱传来,乌篷船长蒿点水,青瓦淡墨的晕染开去。就在这样的酒色风情中,不知不觉消磨了一下午,韩琪更是做了个令人惊讶的举动。
他手下陪席的官员告辞后,韩琪命人捧上来数摞账本,竟是把扬州刺史府衙与自家三年内的账本尽数摆在裴珩和燕云侯面前。
厅中瞬时寂静,外头绵软婉转的曲子也仿佛化作冷刃,双方彼此对视,都在猜对方的意图。
“韩大人这是做什么?”裴珩若无其事抿了口茶。
“向二位交个底。”韩琪道,“下官久居一隅,不知京中办事都是怎么办的,只好以最大的诚意坦诚以待。”
燕云侯笑笑,默了片刻,示意手下人收了那些厚重账本:“大人真是有趣……也好,既是带着钦差令来,查账就是例行公事,带回去先查罢。”
能拿出来的账本自然都没问题,韩琪大义凛然,就如两袖清风之人被怀疑时愤然自证清白一样,对裴珩道:“王爷,人世际遇,许多事情不由自己,我父亲从前与京中一些人有过来往,可韩家已经换了一代人,俗话说不破不立,说句不该说的,下官为了自家族中各支老老少少,愿在王爷面前行誓,忠君为民,不存二心。”
他一脸大义凛然,好似方才种种阿谀招待都是出于苦衷,而他本人是个不会拐弯抹角的耿直人。
若韩家只是迫于孙家权势,不敢翻脸才保持交情,也说得通,众人几乎被他弄得迷惑了。
顾少爷被那一摞账本震撼一番,而后又被韩琪能屈能伸表忠心的气势所折服,此刻端着茶杯目瞪口呆。
胥锦心想,孙家要是有一个韩琪这样的,此刻连皇位都登上了罢。
燕云侯不说话,裴珩放下茶盏,叹了口气道:“大人说什么呢,但凡在朝为官的,哪个不是兢兢业业,对吧?别紧张。”
裴珩笑眯眯地囫囵过去,双方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锐利的目光注意到韩琪一瞬间短暂的舒了口气的表情,心道真是会演,换个眼神不好的就被糊弄过去了。
傍晚回绍园,燕云侯问裴珩:“打算如何?”
裴珩道:“他那一番折腾也不是白费力气,此事当然有折衷的办法,譬如放韩家和柳司景一马,把目标换到淮扬漕运上。”
燕云侯笑笑:“可见人要审时度势。”
裴珩随手翻了翻韩琪送来的账本,官面上的帐,干净得很,玄甲卫已探查多日,韩琪的私账却很难找,有太多藏匿的可能性了。
一入夜,万籁俱寂,绍园当空一轮明月,亭台楼阁错落,裴珩坐在临水池榭间,难免想起忧心之事,小皇帝病情仍未有好转迹象。
胥锦从他背后走过来,拎了一壶桂花酒,提了两只银杯,陪他静静地你一杯我一杯对饮,白天时候裴珩就喝了不少,待喝完大半壶,便倚着廊柱看着水里的月亮,也不言语,转头去望着胥锦,心事尽数涌上来,纷纷乱乱成了一叠碎片。
“胥锦,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说……不说那个字?”裴珩的声音很低,近乎嘤咛,“我会老,老了之后会死……三魂七魄不全,若……”
他没能说完,便被倾身过来的胥锦牢牢揽住,唇上温暖辗转。
“承胤……”胥锦几乎是叹息,低头细细地亲吻他。裴珩在汹涌的醉意中抬起手臂勾住他颈项,仰头回应,江南一轮皓月如水,他们便在这静谧中拥吻了许久。
“你在九重天,我追去九重天,你上了慈悲台,我追去慈悲台,你这一辈子若是最后一辈子,那便也是我的最后一辈子……承胤,你怎么就不懂呢?”
裴珩最后埋头在胥锦肩窝,醉着睡去,胥锦将他打横抱起回屋,守着他看了许久才在旁边睡下。
第63章 讨糖
扬州刺史韩琪的公账私账在裴珩手里放了两日, 第二天晚饭时原封不动被依样还了回去。
韩琪看起来总是那样不温不火, 恭敬极了,温和之中头透露着恰到好处的服从与配合, 若韩家的人都是如此,那也就不难明白, 孙氏为何乐于与他们合作了。
裴珩委婉表示“宽宏大量”之意, 似乎不欲把韩家打成孙氏同党,愿意放他们一马,这个信号尤为可贵, 于是第二天的酒是江南陈酿, 菜是珍馐奢华, 种种殷勤更不作遮掩。
席间燕云侯道:“看来今年又是江南丰年, 各处仓廪恐怕要堆不下了。”
韩琪谦逊地道:“扬州一带恰是满仓。”
“倒是北方几处发洪水, 韩大人这边也北运了不少粮食罢?”裴珩道。
“下官依着朝廷旨意调拨部分粮食支援北边。”韩琪说。
燕云侯端着酒杯,似醉非醉的:“呦, 听说胜州还是饿死了不少人,看来朝廷算得不准, 调运不足呐。”
韩琪脸上的酒意退下去一半,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不动声色细查座上人神态, 才渐渐又放松些。
“罢了, 不聊这些, 韩大人设宴款待, 一场比一场风雅, 瞧那弹琴的姑娘,眉眼竟这么深,又显柔情,这样貌适合入画。”燕云侯拈着酒杯的手略略一指。
韩琪回头看去,见纱幔轻扬处,一名刚换下去歇息的歌女正抱着一把琴端坐,顾少爷笑吟吟地在旁同她说话。
“都在一处挨着呢,你说得是谁?”裴珩打趣道。
“自然说的是乖巧些那个。”燕云侯轻哼了一下。
韩琪心里一凉,转头又看燕云侯,心道这是惹侯爷拈酸了?便把那歌女暗暗骂了一顿,只见燕云侯起身慢慢走过去,裴珩举杯:“不理他,我们喝。”
燕云侯过去,冷不防弯腰把顾少爷揽在了怀里,声音便在他耳边响起:“这位姑娘气质独特,淮扬一带尚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那抱琴的女孩儿起身敛衽一礼,神情略有些拘谨,道:“大人,奴婢不是中原人,是南疆来的……”
燕云侯别有深意地“哦”了一声,侧过头问顾少爷:“聊了这么久,是旧识么?”
顾少爷被他牢牢箍着,不由羞赧,低头道:“我哪儿有什么朋友,只是听她的琴耳熟,这才多问了几句。”
“南疆的六弦琴。”燕云侯扫了一眼,“改过之后乍看与琵琶差不多了。”
歌女的手腕僵了一下,保持着温驯的笑容,燕云侯没再看她,夹着顾少爷回去了。
好吃好喝酒色如云的一天又过去了,绍园清寂而干净,燕云侯哄着顾少爷先睡了,折回来又跟裴珩和胥锦喝酒。
“真打算放了他?”燕云侯问,“韩琪装稳重都快装不动了,明儿就是景园雅集,他估计正琢磨着,怎么把柳司景一个人推出来挡箭,送给王爷你拿去祭天。”
“孙雍商已经被押入诏狱,私自在宫中勾结邪祟险害圣驾,多半已经供认不讳,不论具体缘由为何,传到江南这边,罪名也就是“谋逆”二字,这边人人都会担心与孙家的牵连会祸及自身,眼下只需抓出个把关键人物,一来震慑众人,二来让没被追究的人暂且放下心,免得一窝蜂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