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家里听他们争吵,从,你怎么不帮着洗个碗,我这脚怎么洗,那也不能每天烂在家里,让你帮忙择菜都不愿意,到,不然你给我介绍工作啊,当初要不是放弃了芒果地,现在至于这个样吗,隔壁XX现在都在村里发家致富了!我就不该离开那座山!
为什么能从一个小事吵到撕破脸皮,为什么一遍又一遍撕扯对方的伤疤,为什么明明是一家人,却像仇人一样。
这些谢松亭到现在也想不明白。
那天他回家之后坐在桌子前写作业——
那张桌子是小时候就买的了,也就和学校课桌差不多大,还比学校的课桌矮,他的学习资料堆在上面摇摇欲坠。
谢松亭弯腰趴伏着写,先写不用脑子就能填上的写,从下午写到晚上,写得腰酸背痛。
写不下去,他就把猫咪吊坠翻出来摸摸。
他平时明明很敏锐,能分清李云岚和谢广昌两个人的脚步声,但今天摸到吊坠就高兴得要命,什么敏锐,早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他甚至不知道李云岚何时走到了自己身后。
他房门上没有锁。
之前有过,结果有一次谢广昌喝醉酒,拿着菜刀对着他的门连着砍了无数刀,一边砍一边发疯一样问你为什么锁门,你房间里有什么东西不能让我们看的?!
李云岚不敢拦。
门锁被砍得外围整个掉下来,螺栓、锁芯、连接杆,乱七八糟一整块,全掉在地上,彻底不能再用。
谢松亭在门里床上抱着被子,发抖了一会儿,觉得发抖没有用,后来就不发抖了,只剩下心脏还一抽一抽,跳得快得连脑浆一起震颤。
他这么多年也是这样慢慢调节自己的。
哭没有用,所以不哭,难过没有用,所以不难过。
正常的情绪慢慢麻木了,遇见什么都像隔着一层塑料膜,膜外是合金浇筑的外壳。
他用十年为自己打造出一具坚硬的外壳,把溃散狂乱的自己完全锁死,从此再没被人窥见真容。
偶尔,只是偶尔。
他研究一下面前三只手的东西到底有没有头。
那天李云岚站在他身后,问:“高氯酸的氯化合价是几?”
谢松亭反射性说:“正七。”
“为什么写了个正一?”
李云岚上过高中,她竟然还记得这些。
谢松亭低头看向自己的作业。
那个一是刚才没注意,笔划上一道。
见谢松亭不说话,她又说:“这玩意儿谁给你的?”
谢松亭想说这不是玩意,这是礼物,但没敢反驳,只是说:“……上次考试的奖励,前两名都有。”
他说谎了。
席必思送的。
他很少说谎,仔细回想,这大概是长大之后第一次。
“送你一个玩具就开始得意忘形做错作业了?那要它干什么?”
谢松亭没料到这吊坠会被她抢走,看着她把玩具从窗户上扔了出去。
奶牛猫咪吊坠在空中扬起一个完美的抛物线,掉到楼下。
谢松亭那两秒连呼吸都不敢。
他知道表现在意只会让李云岚变本加厉,僵硬地说:“……对不起,不会了。”
李云岚已经走了。
他那天晚上借口帮李云岚买醋出了一趟门,特意跑得很快,绕到楼下窗台对应的地方翻找。
那条小巷里没有灯,冬夜里只有他一个人愈喘愈烈的呼吸。
他手指一疼,被木屑扎进手里,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崭新的、毛茸茸的吊坠。
带着醋到家,李云岚看到他一身灰尘,说:“出去买瓶醋你怎么像在泥地里滚了一圈。”
“想题没仔细看路,不小心摔了。”
“长点眼行吗,脏了还得洗,都是我洗。”
“嗯,对不起。”
吊坠是他人生里为数不多的礼物。
他上次收到礼物还是八岁。
他的生日十分随意,想起来就过,想不起来就没有,从不期待,因为期待总会落空。
八岁那年,李云岚生日给他买了条裤子,谢松亭穿了很久,穿到穿成七分裤不能要了才丢掉。
他很喜欢,因为是礼物。
商场摆着儿童玩具的那片货架,他从来没去过,只是遥遥望着,看到最顶上几乎要从货架上挤出来的巨大的,毛绒玩具。
现在吊坠丢了。
谢松亭看着化学卷子,机械地翻了个面,感觉自己想题都没那么用力过。
好像颅内的浆水在冲撞头骨,要把他打翻了。
他无数次想,要是那天没拿出来就好了,要是那天吃过晚饭自己待着的时候在偷偷握在手里就好了。
怎么不摸它就再也没写错了呢,怎么就偏偏在李云岚进来的时候写错了,怎么……
没有怎么。
一三年的冬夜,窗外寒风呼啸。
谢松亭紧了紧灌风的袖口,好像只有写题才能止住四处发散的思维。
他听见有声音虚幻地低叫。
你这一个字一个字,到底要写到什么时候?捋得顺吗?以后能做什么?成绩出来考得过席必思吗?就算考过了又能怎么样,人看命的。
另一个声音说,写吧,除了写写作业学学习,你还能干什么?总好过什么都不做强,开了学就能见到席必思了。
他的灵魂十分割裂,一半恨他,一半爱他,常常互相斗殴。
可喜欢不该是很纯粹的吗。
他不觉得这是喜欢。
这种感情就像外面的李云岚和谢广昌,纷争不断。
他没有刀,但有一把铁尺,接触皮肤那一刻尖锐地扎了下去。
肉软,很难划破。
谢松亭像入了魔,一下,又一下,刻出丑陋的伤疤。
毕京歌说:“可能那时就有生病的端倪了,只是你没有在意。”
“想起来确实,”谢松亭看向毕京歌桌上的笔筒,说,“可我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毕老师,我来这又不是来求变的,我可能直到结束也不一定变得过来。偶尔我也不知道咨询是为了什么,我觉得自己在拿钱求别人关注我,感觉很可怜。我不想变得那么可怜。”
毕京歌点点头:“嗯,心理咨询不会让你变得更好。”
谢松亭愣了愣:“……我见了那么多咨询师,像你这样说实话的还真不多。”
“为什么你能确定我说的是实话?”毕京歌问。
“就,一种感觉。”
毕京歌接着上面他的问题回:“你是靠自己变好的,所有的变好都是自己的功劳,和咨询师关系不大。”
“我怎么知道自己会变好?”
毕京歌笑了:“就像你说的,这是一种感觉。”
谢松亭茫然地和她对视。
“人能感知到自己变好的趋势,”毕京歌解释道,“比如你最近熬夜得多吗?胡思乱想得多吗?还总是陷入幻觉吗?”
见谢松亭不回答,她接着问。
“你最近经常觉得痛苦吗?”
谢松亭迟缓地摇了摇头。
熬夜?席必思来之后他基本没熬过夜,即使熬夜也会被他拖回床上,按时睡觉。
胡思乱想?他被席必思抱着,看着看着天花板也就睡着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存在感太强了,他实在没法分心关注别的事,而且这人经常锻炼,像个火球,暖和得……反正很暖和。
幻觉?他试图回忆上一次自己的幻觉是什么时候。
竟然有一天,他想起幻觉要用回忆这个词了。
明明之前是日常。
谢松亭沉默片刻,说:“……好像是。”
毕京歌但笑不语。
谢松亭:“可这都是因为席必思在我才……”
“他当然对你的生活有很积极的影响,但你怎么能把自己的作用也抹掉呢?”
毕京歌有些疑惑:“如果真是个不愿意让自己变好的人,就算是席必思也没法做什么。你似乎把席必思看得太万能了,他是个喜欢你、爱你的人,不是全能的神。在我看来,你有现在的状态是两个人一起努力的结果,不要把这部分坚强自救的自己否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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