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段位斌是没打算动手的。
但对上自己儿子那双眼睛,不知怎的,忽然心中一股悔意涌了上来。
从今天见面到现在,他自认为已经足够有耐心,怒火一压再压。身边人说得对,既然不远万里来了,那结果是比过程要重要的,有些时候太过强硬反而会无功而返,所以无论如何,既然段屿人肯出现,即便只是敷衍,但还是收拾了一下,光照体面的来了,至少没丢他的人,那段位斌就觉得,有些事并不是不能忍耐。
他不会承认自己作为父亲的失败,段屿从小到大一切疯癫妄为是报复也好,恨就恨去吧,这冤孽既然还能舒舒坦坦地活着,走他铺平的路,花他几辈子都挥霍不完的钱;只要能按照那条够宽的线,大体上不出格地把事业继承下去,那就足够了。
但他今天是真的后悔。
“誒!”张迎因为要停车,晚了一步,到底没拦住,着急忙慌地从驾驶座上下来,“领导,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啊。”
段位斌看了他一眼,张迎硬生生钉在原地,心里急得火上烧,但愣是迈不出去一步。
这一掌挟了风,毫不留情,其实一般耳光是打不出嘴角的血来的,危险的是耳道和骨膜,但段位斌现在是冷静的,盯准了下颚,又厉又急,口腔与牙齿碰撞撕裂,段屿神色淡淡,不知痛也不知耻,习以为常地咽下一口血。
段位斌面无表情地说,“你知道我对你的要求低到什么地步了吗。”
如今儿子已经比他要高一头了,但即便面对面站着,他依旧会在气势上压制着,“只要不丢人现眼。你就算捅了天大的篓子,那都算不上是问题。”
“你把你自己当什么?要做供人取乐的戏子?”段位斌嗤笑,“大庭广众疯疯癫癫地演上戏剧了?你还知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我说怎么忽然跳了脚,恼羞成怒到这个地步,”段屿笑着说,“原来就为了这点事。是我的错,让父亲丢了他最重要的面子。”
“出尔反尔也就算了,我知道你就这个性质,所以没多指望什么。”对上那双从小到大除了恨就是恨的眼睛,难免深恶痛绝起来,“肆意妄为到脸都不要的地步,老子在前线为你铺路,你反倒过河拆桥,早知道有今天,”
段位斌泄气悔道,
“当初就该把你杀了。”
张迎一听,脸色骤变。
外人听来,这是气话,急火攻心的时候的确什么都说得出来。但张迎这数十年看过太多,他深知这父子俩秉性,虽然儿子接触不多他不太好说,但对于段位斌这人,他是再清楚不过——责骂归责骂,他从不说气话。
把儿子杀了这话,段位斌曾经说过。
那次同样不是气话。段屿十五岁生日刚过三个月,被烧毁的胳膊没完全好,还裹着厚厚的纱布,他护着母亲的遗物,和父亲吵得翻天地覆,双眼血红地质问段位斌怎么还敢把人带回来,在母亲忌日这天,在母亲的房间,当着他的面。
他说你就是个牲畜不如的疯子,最该死的是你,该把自己一刀一刀割成烂肉的是你,在恶臭冲天的浴室里面目全非腐烂肿胀的不应该是妈妈,应该是你。
步入青春期的少年莽撞疯癫,被困在某个染血的秋夜自始至终逃不出来,段位斌不责他胆敢在家里动枪,也不责他诅咒怒骂,他从来无所谓儿子恨不恨自己,他仅仅只是在那一次,头一回预示到了未来的失望。
警卫员反绞着少年的胳膊,强制他跪下,夺了紧攥着的枪,段位斌感到无力与挫败,“你就这点心性?”他失望至极,“你有一万个理由冲我拔枪。财产,资源,或只是为了垫脚,我不仅不会绑了你,相反,你若真有那个本事,我现在这把椅子就给你坐,老子被你一枪崩穿了,心甘情愿。”
就悔在百思不得其解,他段位斌的儿子,到底为什么会是这种滥情的窝囊废。
他接过警卫员递来的枪,对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十五岁的段屿,满脸失望,“把你杀了再生一个,那也是来得及的。”
扣下扳机的动作很利落,连愣怔在一旁的警卫员都没反应过来,几秒之后才顺着枪口指向的方向看了过去,瞪大了眼。
张迎正是当初那个警卫员。
段位斌第一次说这话的时候,段屿在医院躺了六个月。
张迎一咬牙,正要上前劝和,却忽然听见段屿轻轻地说,
“杀了我?”
段屿看着父亲,段位斌蹙起眉,正要说什么,只见段屿眼里混卷着明显不正常的兴奋,一步一步朝他走过来。
“到底还要在幻觉里骗自己多久?你不是早把我杀了吗,”段屿伸出手,扯着段位斌的领口,“看你这表情。失望极了是不是,我就是长不成你这副无情无义的样子,我就是变不成你想要的那种畜生,我说过我永远都不会像你,费尽心思我也只会觉得可笑,我一辈子都不会走你的老路。你要杀了我,那就试着再给我一枪,这次别打歪了,父亲。我如你所愿。”
段位斌怒不可遏,又要扬手,段屿一把握住父亲的手腕,有意思地扬起声音,“动什么手。都要杀我了,怎么还做这种多余的事?”
多年养尊处优,面前的儿子也不再是十几岁的少年,段位斌甚至挣不出他的钳制,力气早就无法再被轻易撼动,高大的身形和段位斌青年时的自己重叠在一起,纵使有千般万般的不同,纵使品质低劣像个残次品、行事作为没有一处像自己,他还是在段屿身上看到过去的影子。
在男人骂出混账的时候,段屿松了手,“段位斌,你不敢杀我。”他笑道,“你没变。六年前不敢做的事,你现在更不敢做。我不是疯到以为你对我有感情,是我太清楚——你绝不敢做这种会给别人留把柄的事,一场婚姻丑闻就要了你半条命,何况杀了亲儿子。”
段位斌怒斥让他闭嘴,段屿充耳未闻,“高位坐久了,还真以为自己比年轻时有种?为了骗自己老婆不惜演了整整五年的戏,当年外公要和你断绝结算的时候你是怎么在老人家门口跪着求的?求他看在我的份上不予追究?”
段屿好奇地问他父亲,“这又不觉得丢人了?您对自己和对别人的要求是不是有点太双标。”
眼见段位斌气得双目狠厉,胸口上下起伏,他眯着眼,好像忽然意识到这一年不见的儿子不知不觉已经有了再无法掌控的苗头,以往比起针锋相对,更像是段屿早已厌恶早已放弃所以刻意颓废,因为隔得太远,甚至有一段算得上和平的日子,那不能代表关系软化,更像是自暴自弃。
但为什么,忽然又硬气起来,反倒叫他意外。
这让段位斌冷静了下来。
“张迎。”
张迎胆战心惊地上来,手下意识挡住别在腰侧的枪,“在的。”
“带他回去。”
“怎么,忽然要把我带走?”段屿戏谑道,“直接说不就行了,为什么来硬的?”
段位斌眯起眼,“直接说,你就会乖乖听话跟着走?”
“不知道啊,您觉得呢?”
段位斌看着自己儿子,身后是段位英当初留给侄子的洋楼,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段屿为什么会在今天来离学校那么远的房子住,又想起晚宴时匆忙离开的背影,他的行动轨迹,那通所谓“室友”的电话。
——「可是我想去接你。」
——「白晓阳,你最好对我说实话。」
……
白晓阳?
【白晓阳。】
【留意看了一下,就是个普通的留学生。】
说起来就是这么可笑又离奇,因为段位斌是真的直到现在都没在乎过段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要结算的是段屿肆意妄行地离开这件事本身。他并不关心自己儿子到底去那个唐人街干了什么。更不在乎什么爆炸不爆炸,又或者会不会受伤。
段位斌问,“屋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果然。
段屿的眼神变深了。
“不然还能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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