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思年有些不理解为什么她突然如此生气,之前他离家三四天还摔伤了脚,年霞都没有这样愤怒。
“妈,你到底为什么觉得我有……我说过,我没有谈恋爱,现在没有,以前也没有。”季思年有些头疼,一字一顿压着火,“坐那说,你别生气了,我真没有。”
年霞只觉一阵阵的眩晕,喘气喘得有些缺氧。
她只是突然感到慌乱无措了——曾经以为对家中一切都了如指掌,此时却发现自己所了解的季思年只是冰山一角,她的儿子大部分生活从不为她所知。
一切成长都是潜移默化,就像季思年一年长高一厘米、几天读完一本书,每日改变几乎能够忽略不计,可这么多年堆叠起来,她已经要仰着头看他了。
她从没有教过季思年如何直面学校以外的世界,他怎么应付得来?
年霞盯着秒针一圈圈转。
“妈是不是一直都做得不好?”
话刚出口就泛起一阵压不下去的鼻酸,她承认最近失控的频率有些高。能忍得住不发火,却忍不住眼前模糊着涌起的泪水。
“没有。”季思年最看不得她这个样子,偏偏千言万语堵在嘴边不知道说哪一句,只好揽过她的肩膀轻拍着,长叹一口气。
他其实宁愿年霞跟她发脾气。
唯一能够释然一些的是年霞的态度逐渐明朗,他能感觉到,她的纠结点早就已经不是他的性取向了。
他有一对……很好的父母。
“转院手续都办完了。”林护士站在高山流水旁边,翻动着手里的病历本,“谢成还没走,你现在上去会跟他打照面。”
谢航弓着腰坐在木椅上,两手交握盯着水池发呆。
林护士把病历本递还给他,拢了拢衣襟:“我倒是不担心沈女士,我更担心你,你要是一会儿就上楼……最起码不要再在楼道里闹。”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谢航伸手接过来,垂着脑袋漫无目的地翻。
“你就是一直憋着,等情绪到了阈值就憋不住了。”林护士被太阳晒得不行,只觉整张脸都被烤黑了,转了个身,“我马上轮班了,先走了啊。”
“林大夫。”谢航在她将要走远时叫了一声,难得认真地看过来,“多谢你这么久的照顾。”
还是坚持叫大夫。
林护士等了一会儿,见他就此闭了嘴,没忍住笑道:“没了啊?”
“嗯。”谢航也笑了一下,不过这个笑看上去有些勉强。
“行。”林护士没在意,把手里的签字笔放回口袋里,转身离开,“转院了也无所谓,我的微信你有吧,什么时候想做心理咨询可以随时找我。我还是那句话,你的事和你家里的事本质上是区别开的。”
谢航闭了闭眼:“谢谢。”
空气中有烟草的味道,不知是谁曾坐在这个位置抽过烟。谢航把手机开了机,慢慢站起身来。
今天沈荣不在,他得上去看看,让谢成一个人在这儿他不放心。
他对谢成谈不上恨不恨,更多的是刻意用恨掩盖的某些应激反应。
如果当年没有谢成,他或许不会对遗传病有这样大的心结。
疗养院里的消毒水味一拥而上,空调冷气冻得人手脚冰凉,谢航走上三楼时,隔着一整条楼道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尽头处的谢成。
仅仅一眼,心脏好像被人掐着拧了一下。
“你来干什么?”他喉间一哽,强咽下翻涌而来的不适。
谢成还是从前那个样子,头发打了发蜡拢到后面,穿着熨帖的衬衫,从里到外透着事业有成的气息。
沈荣说过他长得跟她不像。谢航自己也知道,他这张脸更像谢成。
“来看看你姥姥。”谢成上下打量着他,“长这么高了。”
谢航无法忍受他这样的目光,尤其当他的视线停留在他脚腕上时。
“我妈昨天跟你说的很清楚,我们现在在法律层面上没有任何关系。”谢航强迫自己盯着他的眼睛。
“但你是我儿子。”谢成嗤笑一声,不屑地用手指弹了弹贴在病房门口的报告单。
你是我儿子。
沈秀琴的病房内忽然传出一段呓语,毫无逻辑又含糊的话语让谢航一个激灵,仿佛按动了什么开关。
难以挣脱的窒息感弥漫上来,恐惧破土而出,谢航有些发抖地退了半步。
他害怕谢成。
哪怕此时的谢成只是风轻云淡地站在那里,他也会被骨头里渗出来的恐惧缠住,不安像藤蔓顺着脚底爬满全身,触须连眼睛也要盖住,他说不出、看不清,连呼吸都要竭尽全力。
想吐,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或黑或白的杂影在眼前闪过,世界被扭曲成了没有冲印好的胶卷,他仿佛回到了谢成的那个家,回到了那间早已忘记全貌的玩具房。
漆黑无窗的玩具房,堆满墙角的泰迪熊、小卡车,脚腕上的铁锁。
他们太执着于要把他变成一个正常的孩子。
该变正常的从来都不是孩子。
谢航用力眨眼,退几步坐到走廊的椅子上。
“我就是来看看,毕竟昨天我跟你妈闹得挺大的,一会儿就走。你看着我不舒服的话,可以走。”谢成说。
好一个高高在上的姿态。
谢航听他的声音都有些模糊,想要说话,一张嘴却是反胃感横冲直撞。
病房中的呓语还在继续,忽地声音变得尖锐。
算得上尖利的音调在他的耳中变形,拉成一道鸣响,配合着谢成的身影,与他的无数个梦魇相重合。
他终于忍不住,反身跑进了洗手间。
“咳咳……呕……咳咳咳!”
谢航撑在马桶前干呕,可是除了胃酸半天都没吐出什么。
不过这一下倒是把人吐清醒了,他抹了把嘴角,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没吃饭没睡觉,能吐出东西来就怪了。
他揩掉眼角渗出来的眼泪,抖着手掏出来手机。
十分钟前季思年给他发了消息。
“我刚发现口袋里揣着你家钥匙,昨天我顺手拿的。明天给你?”
谢航吸了吸鼻子,又咳了几声,一咳忍不住又想吐。
“咳咳……咳咳咳……”
呼吸乱得根本调整不齐,嗓子针扎一样疼。他蹲下来,一行字打错了好几遍:“我现在去拿。”
季思年几乎是秒回:“别!我妈在家,你别过来。”
大概是觉得这个回复有些无厘头,他很快又发来一条:“反正我不想在家待着,我给你送过去吧。你家?”
谢航揉了揉鼻子,想了许久,才说:“来秋实路吧,上次小吃街这里。”
他洗了把脸,撑着洗手台,听到楼道里有谢成的声音。
“……一家子精神病,俩孩子都没救。”
谢航猛地有些茫然,忽然间感知不到情绪了。
他走出去,谢成看到他时顿了顿。
谢航没给他开口的机会,一直走到他面前。
“说谁?”他的视线没有聚焦,轻飘飘地落在谢成的衬衫领口,衬衫洗得很白,领子里却有些发黑。
电话那头应该是他的现妻,模糊着好像在问:“怎么了?”
谢成皱着眉,没有挂电话,转身要继续接,被谢航一把攥住手腕。
他终于抬眼与他对视着,眼睛里平静得如死水:“说谁?”
谢成用另一只手指了指他,语气淡漠:“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敢,松手。”
脉搏被无限扩大,谢航只觉整个躯体都在共振,不知这心跳是他自己的,还是顺着掌心传来的谢成的。
深深的恐惧扎根在心底,这一瞬间他无暇顾及其他,本能地选择了与十年前在玩具房中一样、极度害怕与愤怒之下的极端表达方式。
他一拳挥了上去。
第20章 交汇
小吃街没有到营业的时间,流动餐车都还关着停在路边,一只孤零零的易拉罐“啪”一声砸在马路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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