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赏什么?”
“自然是,欣赏美景。”
千雪浪的伤并不缺这片刻光阴,对于世间美景,也无执着,去留皆可随心。
他思索片刻,还是选择坐在了任逸绝的身旁。
任逸绝此人颇为古怪,他生得温文儒雅,可这种柔和之下,似又有挥之不去的冷漠与疏离,又兼聪慧巧思,莫怪是个多情之人。
想来是雪洞清寒,苦修不易,过于憋闷了。
“你能从我眼前离开。”美景需耐心等待,千雪浪沉默片刻,见并不碍任逸绝的事,方才开口,“确实有去闯魔地的底气。”
任逸绝随口玩笑:“那时阁下并未睁眼啊。”
这虽是句趣话,但千雪浪仍认真对待:“对我而言,睁不睁眼并无差别。”
任逸绝一怔,笑意微敛:“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
此间话了,千雪浪便不再开口,他并不在意任逸绝想看什么景色,也无旁的话题多问,因此只能重归沉默。
说话的这会儿功夫已近黄昏,夕阳衔山,照得山雪凝金,似遍地流沙。
不多时,天边残霞渐浓,红日将坠,将附近的山石草木尽数染作殷红血色。
再过一阵,银河浸透明月水,清光自来,远目云间峭壁,只见紫雪绿烟,人静景幽,一时无声。
两人在此一连坐了几个时辰,到这会儿月色难移,任逸绝才终于说话:“我上山那日,心中还想是何等雅士,赏爱此地清幽,因此居住于此。”
千雪浪道:“世间万景,有哪处不美,跟我又有什么相干。”
“不错。”任逸绝转过脸来,细细瞧他,含着抹再玩味不过的笑容,半晌才轻轻叹息一声,“我很快就发觉自己想错了,你心中对这些一点也不稀罕,自然是看也不看一眼。”
千雪浪忽道:“你为什么生气?”
“我并没有生气。”任逸绝摇摇头,“我只是想到一个人,我不知她爱不爱看这样的景色,还是与你一般,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千雪浪有些奇怪:“你记挂这人,却与他不认识吗?”
“我与她虽是世间再亲密不过的关系,但却未曾相处过哪怕一日。”任逸绝道,“不过,说到头来,纵然认识,更甚朝夕相处,谁又敢说自己真的知晓对方所思所想。”
再亲密不过的关系,却又未曾相处过哪怕一日,想来必定不是寻常朋友。
依任逸绝的性子,更非眷侣……
是母亲,还是姊妹?
千雪浪又道:“你是因此对她不快吗?”
“……我还以为阁下当真什么都不在意。”任逸绝狡黠地避开话题,“没想到竟也有这般好奇心?还是说,是对我有这样的好奇心?”
千雪浪凝视他片刻:“是你。”
这话说得直接,反倒叫任逸绝一时间没能遮掩,神色错愕起来:“什么?”
千雪浪倒是全无语出惊人的羞窘感,他缓缓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任逸绝,神色仍如往常一般:“我情关难过,而你是多情之人,因此有意请教。”
任逸绝心头涌出的几分好奇、不解、惊诧在这一刻尽数凝结,月光幽寂,映在千雪浪的面容上,竟不知哪个才是活生生的性命,哪个才是冷冰冰的死物。
也许就连月光,都胜过千雪浪几分柔情。
原来如此。
任逸绝不紧不慢地想,他想的速度并不快,好缓和脸上的神色,显得不要那么难看。
比无用的温柔更恶毒,比轻浮的宽慰更虚伪,千雪浪的直接来得毫无遮掩,他的洞悉更令人倍感不适,这双如烟似雾的妙目从未动情生意,只将人剖皮拆骨,刮取出对自己有利的东西。
这无瑕的玉人,挑动他人的心绪,也不过是为清洗自己仅存的污渍。
千雪浪静静注视他良久,晚风徐徐吹起霜发,并未移开视线。
“你的心,乱了。”
第7章 原来如此
“阁下既能窥探到我的心,那自己的呢?”
任逸绝并未花费多少时间就恢复了平静,他虽心乱,但是这世间人心乱如麻,从来不少见,又有什么可害怕,可忌惮?
千雪浪略思索片刻:“我么?”
“不错。”任逸绝微微一笑,“阁下情关难过,纵然知晓任某的情意,又有何用,难道这颗心还能换给阁下不成。”
他虽是笑着,但眼睛却没有一点愉快之情。
千雪浪修道至今,从无外物挂碍,也从不曾动过什么感情,因此纵然天命点拨,落在他的脑中仍如旁人的事一般,只是想知道个答案,如今听任逸绝说来,倒是豁然开朗。
“确实,世间千万人,每人皆有其情,纵我去问,也不是我的。”千雪浪慢慢地说,像顿悟了什么。
任逸绝无端觉得有些讽刺,这高傲无比的登天者,竟如于此道纯真似稚子一般。
看来,到底能做超凡脱俗的仙人,还是修成冥顽不灵的奇石,同样只在这位冷若冰雪的道者一念之间。
任逸绝一时间又不怎么恨他了,甚至觉得自己翻涌的心潮之中,怒意生得毫无由来。
人何必跟一颗冰石置气。
心火不知不觉便冷却下来,化作落空的无力,任逸绝的声音清清淡淡,如流水一般涓涓:“情之一字何等珍贵,阁下不曾拿起,何谈情关难过。”
他虽不恼这人了,但话语之中,却仍藏着不露痕迹的恶意,想要故意刺痛千雪浪。
千雪浪仍是没什么反应,反倒微微笑起来:“是了,是了。原来如此,多谢你指点了,任道友。”
两人在山上相处这许多时日,千雪浪从未有过姿态柔软的时刻,更不要谈欢颜展笑,如今虽是再平常不过的一笑,但也叫任逸绝看得一怔。
他这模样,与平日冷硬的模样略有一些不同。
任逸绝一时晃神,本要说的话都尽数忘在脑后了,什么恨啊,怒火啊,想要叫人吃些教训的心思顷刻间消散无踪,只来得及庆幸:好在山顶雪冷,未将扇子带上附庸风雅,否则掉了可出丑大发了。
若说庆幸,似乎还有些小了,实是后怕才对,任逸绝知道自己性情里这点风流毛病的。
要是在千雪浪面前丢人现眼,还不如从这山上直接跳下去。
千雪浪瞧出他神色有异,可如何猜得出这位多情之人心中为何所沸,他今日得了任逸绝一番指点,只觉往日种种浮现脑海,倒真明白了天命所指。
“咳。”任逸绝本觉他这人甚是无趣,如今一谈,却又惹出自己一点怦然来,一时也颇感古怪,便道,“也罢,晚间风大,咱们早些归吧。”
千雪浪自然同意,两人便并肩往雪洞行去。
回到雪洞之中,书已看了大半,扇子搁在案上,任逸绝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干脆将火炉生起,不多时雪洞中便听见柴木噼啪作响的声音,他倒不是真想取暖,只是不想与千雪浪说话。
可不知怎么,脑中总是想着千雪浪那一笑。
也不知凤隐鸣见过没有。
他临别前那一眼,只要不是瞎子或是千雪浪,想必都瞧得出来他的心思。
不过,见过或是没见过,又能怎样?
任逸绝幽幽的眼瞳之中,倒映着跳动的火焰,仿若他那一点躁动不息的花月情根,总腾腾生出半点欢苗爱叶。
千雪浪并不睬他烧火取暖,也不觉洞中烟气扰人,只顾自己打坐落定,想起许多年前的事来。
那确实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人总不是只有现在与未来,自然是有过去的,千雪浪当然也有过受人照顾的小时候,其实那时候的事,他大多都记不清了,甚至是围绕在自己身边的那些人究竟长着什么面容,如今想来,也是模糊一片。
不过他仍然记得自己踏上修道之路的那一日。
千雪浪生于高门大族,自幼生得一副冷淡脾性,看透世情,长辈有心逗他高兴,也不知当如何下手。
在他八岁那年,城中举办了一场极盛大的花灯会,家人便带他上街去看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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