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百无禁在佛寺里放了一把火,将那些被制成傀儡的魔化僧人与尸体尽数焚化。
“你的戟。”任逸绝提醒了一句。
“不妨事,要是这点凡火也能将它烧烂,那我也得趁早换把武器了。”百无禁倒不在意,“如今实在没力气喊它,喊回来也是给我负重,且让它先待着吧,等我恢复气力再说。”
四人一同上路,不敢就近,又过了三四座山头,方才降落云层落入深山之中。
这夜间深山对于凡人来讲无异于迷宫炼狱,稍有不慎就遇到豺狼虎豹或是迷失方向,对于几名修道人来讲却是再好不过的去处。任逸绝四下寻觅了一个落脚的洞穴,里头还算干净,没什么怪异的气味,四周还有药粉残留,想必是山间猎人的落脚点。
四人才刚入内,百无禁倒还好些,那女子却已蜷缩起来,她并不喊冷热,神色也不觉痛苦,只是微微颤抖,千雪浪刚扶着她落座,只觉得肌肤一片冰凉,说不上如触寒冰,可也绝非是寻常人的温暖。
“任逸绝,生个火堆吧。”千雪浪道。
任逸绝应了一声,就出洞去了。
百无禁本要再挣扎一下,闻言立刻放松下来,老神在在地躺倒在地上,长出一口气道:“有个同伴就是省心,用不着什么事儿都自己看顾。这姑娘的麻烦之处想必你也看见了,她既不爱说话,也不会表达什么想法,你要是觉得她很叫人省心就错了,她饿也不说话,想睡觉也不说话,你给她东西就吃,让她躺下就睡,冷了热了都得你来观察,否则就生病给你看,要是再粗心点,回来就看到一个死人在地上。”
“我说她每次怎么都那么短命。”百无禁夸张地叹了口气,“能活到这么大已经算是上苍保佑了。”
百无禁搔了搔脸:“既然有你们俩在这儿,详细的事明天再说,我先睡上一觉,没事别打扰我,有事也不用打扰我,就这样。”
他说完话就闭上了眼睛,似已陷入熟睡之中。
没多久,任逸绝就从洞外带了些枯枝回来生火,火焰明亮,那女子习惯黑暗,下意识眯起眼睛,眯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睁开,呆呆地看着火焰。
“不要多看,会伤眼睛。”
任逸绝柔声劝告,女子无动于衷,他只好叹口气,推着那女子的肩膀将她挪了个位置,她于是开始看山璧上被火光摇曳着的倒影,似乎也觉得很有趣。
又或者,她一点感觉也没有。
“外面有一条溪水。”任逸绝道,“玉人随我去擦擦脸吧。”
千雪浪看了一眼那名女子,任逸绝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微微一笑道:“不必担心啦,百无禁虽是睡着,但难不成真的无知无觉吗?魔……这位姑娘要是真有什么意外,百无禁自会看顾的。”
火光之中,百无禁幽怨地睁开眼睛瞪了任逸绝一眼,快得好似错觉,他很快翻个身,侧躺着正脸对着那名女子。
千雪浪这才起身来,随着任逸绝外出,两人一同坐在溪边。
夜间溪流骤冷,任逸绝先是搓洗了一条手巾,拧了个干净,这才温柔地触在千雪浪的脸颊上,手巾被拧得太紧,没什么水汽,触碰在凝结的血液上难以擦拭,他只好又洗一次,总算将那些血污慢慢自千雪浪的脸上擦拭下来。
“这些东西黏在脸上,玉人也不觉得不舒服吗?”任逸绝柔声道。
千雪浪道:“我没有感觉。”
任逸绝的手微微一顿,某种奇妙的感觉忽然占据了他的心神,在一瞬间,他几乎感到魔母转世的身影与千雪浪在这一刻重叠了起来。
没有感觉,无知无觉,又能差别多少,都是不在意,都是没感受。
这甚至都不是抗拒,只是漠视,千雪浪对这一切漠不关心,对于苍生而言重要的事物对他来讲毫无意义。
任逸绝心底沸腾的怒火短暂烧起来,又迅速熄灭,他很快恢复自然,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那么我呢?”
“什么?”千雪浪问。
任逸绝专注地擦拭过他眼睛的曲线,手巾被染上血污的颜色,那抹鲜红被水浸透,湿润地洇在千雪浪的眼睛下,宛如淡淡的红晕: “我现在做的这件事,对玉人来讲也是一样没有任何感觉吗?”
千雪浪没有说话,而任逸绝自顾自地说下去:“脏污会玷污美丽,也会令人患病,因此凡人尽力保持洁净。”
“脏污亦能保护美丽。”千雪浪微扬起眉毛,“不是吗?”
任逸绝点了点头:“不错,若无力保护这份美丽,污秽也许是一种更好的手段,然而玉人需要这样的保护吗?”
千雪浪淡淡笑了下:“任逸绝,你在奉承我吗?”
“哦?玉人听得出来。”任逸绝故作惊讶,“那玉人听得出来我是在奉承你的美貌,还是在奉承你的实力吗?又或者两者兼有。”
千雪浪听他口吻散漫之余,不乏真挚,忽又垂下脸来问道:“任逸绝,我说的话是对的吗?”
“什么?”任逸绝一时间有些不明白,只是专注地轻柔擦拭着他脸上残留的血污。
千雪浪却道:“我不知道。”
任逸绝这下真有些担心了:“怎么了?玉人也有不知道的时刻?我还仰赖玉人宽阔的肩膀给我依靠呢,如今要是连玉人都不知道了,我该怎么办是好?”
“你胡说什么。”千雪浪忍不住斥了一句,却没真的恼怒,而是凑过来,轻轻靠在任逸绝的肩膀上,“我不明白,任逸绝。”
“怎么啦?”任逸绝将染血的手巾搁在边上,温柔地将他拥入怀中,忍不住补了一句,“玉人这般温柔似水地倒在我怀里,真叫我有点儿受宠若惊了。”
千雪浪没有计较他的胡言,只是低声道:“要是对的,为什么会这么痛苦。”
“什么痛苦?”任逸绝柔声道。
千雪浪道:“在凤凰巢的时候,你打算将自己当做最后一步棋。我知道你的选择是对的,我已经想过了,想过很多很多遍,想过每个关节,想过……想过所有的可能了。”
任逸绝还没有明白过来,他哑然失笑道:“干什么要去想那件事。”
“我知道,这是对的。师父不想牺牲别人,于是他让未闻锋铸剑,不愿意未闻锋为难,所以他没有告诉未闻锋始末。你……你也没有牺牲别人,你只是牺牲自己,你将自己当做最后的计划,这是对的。”
“你想要知道真相,花含烟也告诉了你真相,其实你我也已猜到不少。”千雪浪道,“倒不如说,花含烟的消息反倒令人安慰,夙无痕确实走错了路,可他已有挽回,纵然来不及,总比全然无情要好。”
“可是你仍痛苦,不是吗?”
“这是对的,可是为什么对的事会让人这样痛苦。”
任逸绝哑然失笑:“原来当时玉人对我说那些话,并不是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也不是为了问前因后果——”
“原来你是在问……”
任逸绝忽然失语,他落在千雪浪身上的手骤然沉重许多,只觉得一种难以言喻的剧痛袭上心头。
这一瞬间,他明白过来千雪浪的所有举动。
与山上那次交谈不同,那时候千雪浪对他的七情六欲只有好奇,只想询问这一切如何发生,这一切如何变化。可那一日,千雪浪并非在问计划是否缜密,如何形成……
他在不断寻找其中的不合理,他试图指出其中的谬误,他在……他并不在做任何事,他只是接受不了。
接受不了任逸绝那样坦然地将自己的生命牺牲出去。
寻常人会为此崩溃发怒,嚎啕大哭,可千雪浪已无法崩溃流泪,他可以为死流泪,却无法对一件理应正确的事蛮不讲理。他做不到像任逸绝那样,在当初璞君的复仇上那般率直地展露情意。
所以他才会问,才会寻找谬误,才会……想不明白,才会不高兴。
玉人太聪明,也太冷静,躲避开一切的蛮不讲理,却陷入正确与痛苦的荒谬陷阱之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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