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雪浪微微挑眉:“哦?”
“那天阿蕊在我这儿为她爹爹祈福完,出去卖花的路上撞到了酒夫子,花撒了一地,酒夫子正要去打酒,结果酒壶也掉在地上碎了,她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任逸绝轻轻一叹:“人世艰辛,她这小小的孩子如何承受。”
“酒夫子问她哭什么,她就将事情说了。”桂花树妖忽然转过头,看着千雪浪道,“酒夫子请了个大夫给她爹看病,大夫开了个方子。”
千雪浪道:“既是寿命将至,想来这药方也不过是安慰人心。”
“是啊,是啊。”桂花树妖喃喃道,“只是安慰人心而已,酒夫子也没有钱去买药了,他们俩拿着方子,坐在我身边,大眼瞪着小眼,实在是好笑极了,他们不知道我也坐在他们俩的身边,听他们说话,我想,你们向我祈福好了,这件事我可以办到呀。”
千雪浪的脸色仍然很平静,天上的月亮在他脸上流动着,照得格外亮,让桂花树妖恍惚间想起了酒夫子当时的脸色。
“要是他们真那样做,就好了。”
千雪浪淡淡道:“既是这样说,看来他们并未向你祈求。”
“不错。”桂花树妖道,“酒夫子对阿蕊说,求神拜佛尚且无用,更何况一棵树,既然知道了方子,咱们去问问药材的模样,自己上山采药就是了。”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很热很热的夏天,我的叶子都晒得发蔫,那些阿蕊拿去卖的漂亮花儿一落枝头,没多久就发倦枯黄。”桂花树妖呢喃着,她顺着千雪浪的脸,去望着天上的月亮,“阿蕊准备了篓子,酒夫子却说:你一个小女孩儿,只怕爬不了多久,我去吧,你在家里等我采药回来。我现在还记得他闪闪发亮的眼睛,就像日月一样,真漂亮。”
千雪浪问道:“他采回来了吗?”
“他……采回来了。”桂花树妖顿了顿,“一起回来的,还有他的尸体。那日黄昏时分下了一场急雨,来得又大又快,他从山上摔了下去,药材就摔在他的身边,村人进山砍柴时,顺道帮药材也一块儿捡回来了。”
千雪浪没有说话。
“大家都知道酒夫子是为阿蕊去采药的,觉得很不值得。”桂花树妖道,“阿蕊熬了药,她爹爹喝了,又拖了两三天,也死了,大家于是都说酒夫子白死了。阿蕊很伤心,就常常跑到我身边,她什么都没有想,也什么都不再祈求了,只是常常来为我浇水。”
千雪浪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桂花树妖也不在意,仍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不知道值不值得,不过那时候大家都这样说,我想,大概就是不值得吧。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却叫我突然明白了。”
“什么事?”
“有一次,阿蕊来为我浇水,浇完水后,突然下了好久好久的暴雨,好多树烂了根,我的精神也不太好。”桂花树妖道,“有天我醒来,发现阿蕊在我身边哭,怪是自己浇水害了我,为什么她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帮不上忙。其实跟她有什么关系,是暴雨的错,她若不为我浇水,只怕在烂根之前,我就先枯死了。”
“又也许,她不是在哭我,是在哭当年酒夫子那件事。”
桂花树妖道:“我那时候突然明白了,我没料准暴雨,就像酒夫子也不知道做的事情没用,我比他懂得多一点点,可是也没有很多。我只知道,我喝水的时候很高兴,就像酒夫子能为阿蕊做些什么的时候,也很高兴。”
“既然很高兴,那就去做了。”
千雪浪问道:“哪怕会让你死,你也觉得高兴吗?”他问的自然是之前桂花树妖故意装作凶神恶煞与自己动手的事。
“那当然是很不高兴的。”桂花树妖迟疑了一下,摇摇头道,“我还不想死呢,不过,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只是想这么做而已。”
千雪浪喃喃道:“想这么做,为何想呢?”
“为什么没有牵挂,没有联系,这些村人你也未必喜欢,却仍希望他们平安,甚至为他们牺牲呢?”
他反复问了两次,桂花树妖只是睁着眼睛看他,无法与他解释,她十分认真地低头想了想,又努力地说明起来:“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如果酒夫子回来了,那这件事一定会很好,大家都会很开心。说不准阿蕊爹爹死后,阿蕊也不会那么那么的伤心了,可是酒夫子死了,所以一切就不值得了。”
“可是……可是谁又知道什么值得,什么不值得呢?就像谁知道天上突然会下暴雨呢?”
万物皆有尽数,唯有人之爱欲无穷。
电光石火之间,千雪浪忽然明白过来:“师父虽爱未闻锋,舍不下他,却也没选未闻锋。他早就打算放下,才不愿意与未闻锋在一起,只一心一意地追逐着大道。可是,可是他生前还是看不破,直到死的那一瞬,心头牵挂尽数除去,才终于看破了,所以他才那般开心。”
千雪浪既为师父高兴,又感到一阵怅惘。
他觉得自己好像懂了许多,可懂得越多,却觉得懂得越少。
千雪浪不禁自问:“那我呢?我想要什么?”
第131章 心中所求
这个问题才从心头冒出,就让千雪浪感到一阵茫然。
他这一生从没想过这样的问题,八岁那年觉得和天钧自在,他就头也不回地随之修道;后来觉得自己一人清净,就拜别师父独居修行;山下繁华如过眼烟云,旁人满心的爱恨情仇,他自旁观了事。
那我呢?我想要什么?
千雪浪活至今日,从没对什么事情挂心过,也许年少时有一点,他追逐着道,为脱去红尘的牵挂,如今已然圆满。
他不求怜悯,因此绝不怜悯他人;他不求回报,因此鲜少施恩他人;他不求功名利禄,权势钱财,因此对万事万物都少有挂碍。
若求逍遥,千雪浪已然逍遥。
即便最后功败垂成,天魔将整个苍生翻覆又如何,依他的修为,又有什么地方不能够去,什么地方容留不得,就好似现世,即便人族大兴,妖鬼仍有留存之地,无非是到头来,人族变作小类,屈居于某一处。
对于千雪浪这般修为的人而言,这尘世的变化实在微不足道。
既已逍遥,又何来这般不逍遥。
他到底还有什么好不满,好在意的?
千雪浪想得略有些出神,桂花树妖继续道:“其实,我本来是想跟你说魔气蔓延的,可是你不相信我。所以我就想,那我打你一顿,叫你知道厉害之后,再跟你说我还有一些魔族的同伙,这样你们应该就会害怕,知道来把村子里的人带去安全的地方了。”
“你难道不曾想过,要是选了一个妖道……”千雪浪说得并不快,“他也许会借此为借口,将整村人染上魔气为由屠杀殆尽?”
桂花树妖呆了一呆,脸色一片空白,她的眉毛微微一跳,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还会有这样的人吗?”
“那些说不值得的人,还算会寻个理由。”千雪浪淡淡地看着她,平静道,“不过,你应当也瞧见过无缘无故欺凌别人,不为任何事情就看不起别人,故意叫别人难受的人吧。”
桂花树妖陷入沉默之中,她揪着自己的裙子,好半晌才点了点头,神色有些恍惚:“有,我知道是有这种人的,也见过他们,他们虽然不杀人,但有时候却比杀人还叫人难受。只因为他们能够这样做,他们想要这样做,就无缘无故地去叫别人不开心……这样的残忍冷酷,孩子也好,大人也好,都是有的。”
她的肩膀忽然塌下去,异常沮丧地把自己团了起来:“这样说来,那我岂不是做了一件很坏……不对,应该是叫莽撞的事?”
“这倒没有。”千雪浪道。
桂花树妖难过地看向他,有些不解与迷茫。
“正如你所言,谁又知道呢?”千雪浪淡淡道,“你虽没有遇到一个好人,但也没有遇到一个坏人,你遇到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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