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把他的臭鞋传阅了一遍,口是心非地赞扬,“真是不世出的好鞋啊,人间难得几回闻啊!”
不是,不是!谢岑关继续奔跑。
谢寻微十岁,学堂夫子批她性子孤僻,不喜交游,百里决明把夫子打了一顿,强迫所有女娃娃和谢寻微当朋友。谢寻微八岁,江左仙门射箭大比,百里决明帮谢寻微作弊,让她的箭次次中的。仙门敢怒不敢言,将少年擂的魁首授予谢寻微。
光景蓦然转换,时间来到谢寻微六岁,百里决明与她初次相遇。
荒凉的天地,满山斜阳映着老椿。他回过头,看见一个稚弱的小孩细声细气地喊着:师尊……
时光好像在这一刻停滞了,斜阳温温柔柔包裹着天地,所有的一切好像被装进了金黄色的琥珀里,永永远远不会变。谢岑关望着那个小小的孩童,没有言语,转身离开。无渡到底在哪儿?为什么他看不到和无渡有关的记忆?他极速溯流而上,直接到达了记忆的尽头。黑魆魆的雾气横亘眼前,上下左右望不见尽头。
“这是什么?”他试探着伸出手,手臂没入雾气之中。
他想要进去,一道深黑的影子罩在头顶。回过头,百里决明悬空站在远处,恶鬼显露了几分本相,墨色的纹路像图腾一样绣在他的脸颊。他煞气满身,阴森森地注视谢岑关。
“你把关于无渡的记忆藏起来了?”谢岑关终于明白了。
“这是老子的心域,”百里决明不屑地俯视他,“老子想给你看什么就给你看什么。怎么样,有没有改变主意?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认回寻微,你的冒犯老子既往不咎。”
难怪百里决明这么容易就放他进来。“心域”,一如道门识海,是鬼魂的心内天地。这里有鬼魂的记忆,又有鬼魂的想象,鬼魂心里最深重的执念和秘密统统都在此处。然而对于道行高的鬼怪来说,这里又是另一种形式的“鬼域”,百里决明对他的心域有绝对的掌控权,他可以自由改变这里的形态,在这里和他打起来,谢岑关的胜算几乎没有。
只不过……
“这片雾后面有什么?”谢岑关问。
百里决明不耐烦起来,“跟你没有关系,你到底愿不愿意回头?”
谢岑关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前辈,你知不知道你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百里决明眯起眼睛,眉宇间蓄满风雷。
“就是寻微。”谢岑关狡黠一笑,“我是寻微的生身父亲,你无论如何都不会对我动手。”
他猛然回头,合身扎进了那片浓雾。
极致的黑暗,完全的寂静,什么也看不清,更辨不清来处与去处。谢岑关漫无目走着,忽在远处看见一点萤火般的亮光。是一盏孤灯,灯旁坐着一个小孩儿。谢岑关不明白,百里决明的记忆最深处,竟然是个孩子。
是那家伙小时候么?谢岑关觉得很奇怪,回头看黑暗尽出,百里决明竟然没有追进来。他隐隐觉得自己触碰了某种禁忌,来到了那个恶鬼心底的禁地。谢岑关静悄悄走过去,不自觉放轻了脚步。在这样一个静谧的地方,任何人都不会打破这里的寂静。
他在男孩儿正面蹲下,端详他的模样。男孩儿阖目独坐,对着那盏孤零零的灯火。金黄的火光映着他半边脸,照出他精致白皙的容相,还有眉心那朵赤焰红莲。像一个瓷娃娃,谢岑关这么觉得,好像是手艺超群的匠人精雕细刻出来的娃娃,人间无有,神龛里才能窥见他一角天容。
这个孩子看起来和百里决明一点儿也不一样,百里决明没有他身上这样深重的孤独与哀伤。他周身清冷寂静的气息仿佛凄清的潮水上下涌动,令人不自觉停止呼吸。
在他蹲下的一瞬间,男孩儿睁开了眼,暗红色的瞳子光华流转。这是百里决明的记忆,记忆里都是过往的幻景重演,这个男孩儿也是个虚像。可不知为何,谢岑关对着他的脸,有种他在注视自己的感觉。
“被鬼母标识的祭品,亦敢在吾的面前放肆。”男孩神情淡漠。
谢岑关悚然一惊,这小子竟在对他说话。
“滚。”男孩儿轻轻吐出一个字,食指抵在他的眉心。
一切发生得太快,谢岑关甚至没有看清男孩儿到底发动了什么样的术法。魂魄顿时失去了控制,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迎面击中,整个人飞速向后退却。记忆的潮水在他身侧疯狂涌流,他随潮而下,头上脚下,摔得七荤八素。心域之外,汹涌的黑气从百里决明的五窍疯狂退出,像碰见天敌夺路而逃的蛇群,急速涌回谢岑关的身体。魂魄归位,谢岑关头晕目眩,抚着胸口,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那个男孩儿的力量太强大,他丝毫没有反抗的余地。
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抬起头,百里决明正冷冰冰地看他,“早告诉过你,老子的心域不是那么好闯的。”
谢岑关在他心域里折腾的这半天工夫,百里决明已经把小鬼符解了。他站起来活动手臂,顺便把穆知深和裴真身上的符咒也撕掉。穆知深坐起来,刚睡醒,头顶翘起一根毛,眼神很迷茫。
“前辈果然厉害,”谢岑关咳着血笑道,“想到你心域里还藏了这么位厉害的人物。”
百里决明没听懂他的话,满脸莫名其妙。
“哈?”
怪不得如此泰然自若,谢岑关想,轻轻松松放他进心域,又毫不在意地让他进迷雾,原来一切都留着后手。以前总觉得百里决明人傻,现在看来是小看他了。
“不玩了,没劲儿。”谢岑关做了个鬼脸,向上一窜,猴子似的攀上横梁,数条小孩儿鬼影尾巴似的跟在他后头。谢岑关蹲在上面,道:“最后卖你们一个人情,只有鬼母分身出现的时候时空才会归位,那个老太婆有寂静、忿怒和欢喜三个分身,一个比一个凶狠。刚才那个是寂静分身,最弱的那个,所以现在是你们离开这个寨子的最好机会,自己把握咯。”他向后一退,忽然就不见了。
百里决明大叫:“这王八羔子要逃!”
他紧随其后攀上横梁,裴真和穆知深也跟上,那忘八的鬼域破了,藻井上面有个不易察觉的空洞。谢岑关身材纤瘦,泥鳅似的钻了进去,百里决明比他高很多,只能探出脑袋和脖子,一侧的肩膀被死死卡住。谢岑关稳稳当当走在外头的铁链上,用夸张的口型跟他说“后会无期”,还从腰后取出一个包袱。百里决明两眼一瞪,那包袱素花锦缎,正是裴真随身带的那个,什么时候到了他身上?谢岑关从里头掏出无渡的冰蝉玉,笑眯眯地对着百里决明晃了晃。
难怪他翻找百里决明的包裹,原来是觊觎冰蝉玉!
狗娘养的,百里决明几欲吐血,拼命往外头挤。
裴真在后面说:“前辈,你不会缩骨,不要勉强。”
谢岑关慢慢退后,整个人隐入了黑暗。百里决明卡住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往下看,登时心里咯噔一下,下面尸液淌了满地,上面被困住的长脖妇却不见了。一排黏糊糊的黑脚印从那块地方往外延伸,百里决明顺着脚印看过去,脚印隐没在灯火照不见的黑暗里,一双苍白的脚立在脚印尽头,阴影罩住了小腿以上的部分,看不清。
不用再看了,那一准是长脖妇。
百里决明心里凉得像铺了一层严霜,伸手拽后头的裴真,示意他把他拉进去。
谁知裴真不拉他,反倒把他往外面推。百里决明不指望和裴真心有灵犀,却料不到裴真这么不懂他。
“前辈,快出去。快!”裴真道,言语十分急切。
怎么回事?后头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十分诡异,百里决明顿时反应过来,一定是祠堂里出现了变故。
穆知深说:“快,他爬过来了。”
谁爬过来了?百里决明看不见,心里很焦急。谢岑关走了,后头除了穆知深和裴真,还有谁?等等,百里决明想起来了,还有他用脚勾进来的那具皮囊,那半截尸体。
第43章 逃亡(一)
还好穆知深力气大,这家伙掰开卡住百里决明左肩的木疙瘩,同时裴真一手拎住百里决明的领子,一手托他的屁股,将他往外面一送。百里决明踏上大铁链,眼睛盯着黑暗里长脖妇的那双脚。她好像没有动弹的意思,应该没发现他们,百里决明略略放心了一些,示意裴真和穆知深小声。裴真先爬上铁链,然后是穆知深,三个人都盯着墙洞的方向,无声无息地迅速倒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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