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寻微的心寂寂的,空空的。他想师尊好狠的心,竟一面都不肯见他。想必西难陀天音告诉了师尊一切,师尊既然得知医治他的办法,必定也得知超度凶魂的手段。超度完阿兰那,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师尊自己?这个绝情的家伙,最后一面也不施舍给他么?
赤足踩着地砖,脚底冷得像一块冰,他心里仿佛也卧了一抔雪。
他回眸,道:“初一,传我命令,向江左传出师尊已被西难陀天音度化的风声。阖府举白幡,披麻衣,追悼师尊英灵。”
初一不明就里,“郎君?”
“按我说的做便是,”谢寻微摩挲着六瓣莲心,将它按在冰凉的心口,“听说姨母最近身子大好,已能自如说话了。去,让仙门百家告诉她,师尊再也回不来了。她若想要报仇就早点来,莫等我死了,她的仇就再也报不了了。”
百里决明被度化的消息传遍江左,大大小小百十来家仙门额手相庆。五十多年来,江左仙门被百里决明踩在脚下过日子,不论是世族管事,还是一家主君,都要觑着他的脸色赔笑。好不容易封印他八年,谁曾想他又卷土重来,天都山一战袁家上品子弟几乎死个精光,更无人敢触百里决明的霉头。
江左累世仙门,世家大族,竟被一个恶鬼逼到如此境地,传诸后世,不免笑掉他们的大牙。如今百里决明度化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大气。百里决明的丧仪不日就要举行,仙门都在互相递话儿,问对方去不去。他们怕控制不住表情,喜形于色,那就尴尬了。话儿传到姑苏喻府,喻凫春失落地喃喃:“表妹一定很难过,娘,咱们去么?”
喻夫人坐在轮椅里,目光阴毒,“去,当然要去。不仅我们要去,江左有头有脸的门户都必须去。”
浔州别业,奴仆攀上木梯,用长长的木头挑子将绛红纱灯取下来,换上牛皮纸糊的白灯笼。灵堂设在正厅,空空的一副黑漆棺材摆在白庐帐里,前面供桌上搁着金漆香炉,里面插了几根零零碎碎的香火。谢寻微披麻戴孝跪在前头,孝帽子掩住的脸比纸还苍白。
仙门各家主君陆陆续续进来,接过他手里的香插进香炉,末了例行公事般地补上一句:“节哀顺变”。白幔子底下觑着谢寻微,不为百里决明感到悲伤,只为这女郎感到怜惜。百里决明走了,就算没有人要染指这身怀血诅的纯阴炉鼎,她的美貌也将为她招来祸端。
人越来越多,塞满庭院。满座衣冠似雪,气氛沉默,没人笑,却也没人哭泣。谢寻微环顾四周,阳夏的穆氏,越郡的姜氏,留郡的袁氏,下塘的裴氏都来了,还有许多不知郡望的中下品小仙门,大约是来凑热闹的。他寂寂的目光投向庭中,忍冬花开了满枝,清淡的香气悄悄洇漫过烟火的焦味,来到他的指尖。
师尊还没有回来。
“时辰到了。”初一提醒他。
他点头,鬼侍们将扁担穿过绳索,挑起棺木。谢寻微抱着百里决明的灵位,缓缓起身。
棺木出殡,大家让开道路,谢寻微抱灵先行。天光洒落庭院,谢寻微的脸庞在那光下越发透明。他麻衣的衣袂翻飞,好像即刻就要融化在那粲然白光里。众人的目光向这弱不禁风的女郎聚焦,看她一步步走下青阶。
“慢着!”一个苍老的女声响起。
喻家子弟从影壁两侧鱼贯而入,列阵在出殡队伍之前。子弟们分开,喻凫春推着喻夫人的轮椅辚辚驶出。喻夫人这般来势汹汹的做派,灵堂里的大伙儿都吓了一跳。时隔数月不见,喻夫人的模样变了许多,头发花白稀疏,身材佝偻,枯瘦的手从宽袖底下伸出来,手背上长满了灰黑色的老人斑。
喻凫春满脸不赞同,不住低头附耳对喻夫人道:“娘,咱们还是回去吧。”
喻夫人让他闭嘴,环视左右,嘲笑道:“堂堂江左仙门,竟为一个恶鬼送行。说出去,你们的脸面往哪里搁?”
有人赧然道:“百里决明凶恶,可寻微娘子无辜。我等前来探望探望寻微娘子,有何不可?”
谢寻微抱着灵牌,不发一语,盈盈泪落。
众人见她这般娇柔模样,都心生怜悯,道:“死者已矣,往日的恩仇便一笔勾销吧。娘子年纪小,她师父的孽障没有必要算到她的头上。”
喻夫人一见谢寻微这副奸伪张致的做派就想要呕吐,一口气哽在心头,愈发难耐。事到如今,没了百里决明的护佑,他已是自身难保。她冷笑,风水轮流转,她报仇雪恨的日子终于来了。
“无辜?年纪小?”喻夫人垂着嘴角,无比冷厉,“可怜我等自诩为世家贵胄,道法通天,竟个个都被这竖子戏弄得团团转。睁大你们的眼睛看,你们魂牵梦绕的女郎谢寻微,根本就是个男儿!”
满座皆惊,大伙儿都面面相觑。喻夫人空口白牙把一个年轻女郎说成是男儿,没人相信。
姜问难站出来,摇头道:“喻夫人,寻微娘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她出生百日,谢宗主为她举办抓阄礼,在座各位长辈都有出席。喻夫人说她是男儿身,委实是匪夷所思。”
大家都点头称是,满脸不信。
喻凫春也不信,拧眉道:“娘,咱们都是看着寻微妹妹长大的啊。”
喻夫人冷笑,目光投向队伍当头的谢寻微,道:“谢寻微,是你自己承认,还是我让人扒了你的衣裳,让大家好生看看你的真模样?”
刚下过雨,空气里湿湿的,这偌大的庭院仿佛被雨浸泡得无比冰冷。谢寻微望着影壁的方向,他多希望师尊绛红色的衣袂在那里出现。他等了片刻,没有,依旧没有。
师尊不要他了。
他凄然一笑,张口已是男儿嗓音:“不劳姨母费心,寻微认了。”
在场所有人大惊失色,喻凫春眸子紧缩。
他慢条斯理脱了麻衣,露出他的素衣白裳,他散了发髻,乌发如瀑般泻下,披散在腰后。眨眼的时间不到,方才还娉娉婷婷的女郎,如今已成为了一个长身玉立的郎君。只是他脸上还留着些微脂粉,眼梢淡淡的薄红提醒着人们,他是曾经那个容光眩惑了江左的女郎谢寻微。
喻夫人恨恨然,道:“谢寻微,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但凡你有半句谎话,我喻家儿郎剑下留不得你。我且问你,我瘫痪在床,是不是你所为?”
谢寻微颔首,“然也。”
喻夫人又问:“百里决明忽然重返人间,是不是你从十八狱盗出他的尸首,替他改换皮囊,助他为非作歹?”
谢寻微笑道:“然也。”
喻夫人再问:“天都山大比,鬼怪践踏宗门,是不是你设下毒计盗走六瓣莲心,致袁家死伤殆尽,袁伯卿身受重伤?”
谢寻微微微一笑,“然也。”
满座骇然,都惊得说不出话儿来。袁家今日来的是袁伯卿的妻子,袁氏指着谢寻微,咬牙切齿道:“这个畜生!若非喻夫人揭开他的真面目,我们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还以为他是个天真纯善的女娃娃!”
有人悻悻然惊叹:“我刚还想着要纳她进门,给她个容身之所。”
喻夫人冷冷盯着谢寻微,问:“你还有什么话说?”
“当然要说,”谢寻微笑容温煦,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姨母,你还不够聪明,探查我的底细也不够细致。我告诉你们吧,山阴楚氏灭门是我所为,楚挚善不翼而飞的头颅在我这里。两年前,徽县刘氏的主君头颅悬于门楣,不错,是我杀的。去年,袁家万仞经楼被焚,不错,是我烧的。”他无声地笑,笑容愈发张狂,“对了,穆知深和喻听秋这么久没有消息,你们不奇怪么?”
喻夫人怔怔望着他,“你对阿秋做了什么?”
“你猜啊,”谢寻微温柔微笑,“猜猜她的头颅现在下落何方?”
喻凫春呆呆的,失了魂似地问:“寻微,你在说什么啊?阿秋怎么了?”他颤抖着嘴唇,满脸不可置信,“你可以骗我们,你可以恨我们,你怎么能害阿秋呢?寻微,你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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