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渡看了他一眼,只是轻飘飘的一睨,却仿佛有飘霜无数,那人登时一凛,心惊胆战地退避后方。百里渡上前一步,朝般遮丽遥遥作揖。
他开口,嗓音清越如佩环相击:“承蒙玛桑多日照顾,百里渡无状,阿兰那,我带走了。”
王寨里众人哗然,许多人愤愤不平。百里决明站在高台上眺望对峙的他们,白衣人群当中,阿兰那的红裙艳丽如火,又像一把刀,鲜艳得如此刺目。离得太远,阿兰那的面容依旧模糊如雾,他最终还是没能看清她的脸庞。
女郎用力朝王寨里的人们挥手,然后两手笼在嘴巴上,大声喊:“对不起,我把六瓣莲心放在箭台上了,你们找别人当天女吧,我要和阿渡还有阿弟去中原啦!”
不要去。不要去。
百里决明的头又开始痛了,心域的深处,夕阳上的裂纹在延展扩大。
脑海中恶童的声音响起,可是它来得那么遥远,好像是从时光的罅隙里悠悠飘出来的回响。
——“真搞不懂,为什么他们都喜欢你?”
——“没办法,本天女就是除了美貌一无所有。臭小子,你知道为什么我是天女吗?不是因为我餐风饮露,也不是因为我不老不死,是因为我是天下第一——大!美!女!”
——“骗人,我看见你长白头发了。你看,一根、两根、三根。”
——“那是因为生了你啊,你这个笨蛋!”
“前辈!”裴真拥住了他,“你怎么了!”
远方,阿兰那步入了虚门。虚门缓缓关闭,玛桑人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天女消失在风烟尽头。
“不要让她去中原,裴真。”百里决明痛苦地低喃,“不可以去!”
不要去。不要去。
你会死的啊……阿兰那!
第115章 昔我往矣(四)
裴真轻轻触碰百里决明的头发,“前辈怎么了?”
这家伙在箭台上发了一炷香的呆,远方墨绿色的山脉起起伏伏,群山拥挤着逶迤而行,偶尔可以看见阴木寨和阳木寨的浓黑的瓦片,阳光明灭下折射出灿烂的光。天女已经走了,抱尘山和中原仙门都撤回了虚门。王寨前的草地空空如也,徒留下马匹践踏的痕迹。有懵懂的小孩儿赤着脚丫子拾捡遗留的箭矢,拿回家当柴火烧。
谢岑关盯般遮丽去了,留裴真在这儿照料百里决明。
百里决明眺望远天孤单的浮云,说:“没怎么,心情不好。”
裴真眯起眼睛,问他:“方才想起什么了么?”
百里决明下意识否认:“没有,就是心情不好。”
裴真捏他脸蛋子,“撒谎的前辈不乖,小心我罚你。”
“嘁,你怎么罚我?”百里决明别过脸,“看到了点儿恶童的记忆罢了。”
从进入般遮丽的记忆开始,他就总有一种要大难临头的感觉。他不愿细想,记忆深处仿佛有一个恐怖的深渊,里面有许多东西拼命想要往外跳。他看到了生前的自己,还看见了活着的阿兰那,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望着那个玄色衣裳的冷漠青年,总觉得是另外一个人,另一个陌生……但又熟悉的人。
百里决明忽然问:“裴真,你觉得……那个‘百里决明’和我像么?”
“前辈为何突然这么问?”裴真外头看他。
“我总觉得我和他不像,”百里决明盯着自己的手掌,“他医术那么厉害,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种十棵草药,七棵会死,剩下三棵是寻微帮我照看的。人体穴位、草木药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和他,真的是同一个人么?”
他越想,心越慌。如果他不是百里决明,那他是谁呢?
他睁大眼睛,满眼惊慌失措,这是裴真头一次看见他这个模样,记忆里的师尊永远骄傲得意,胸有成竹,他从未如此张皇,像一个迷路的小孩。
裴真看着他,心里头闷闷的。
他摸摸百里决明的脑袋瓜,说:“不要再想了,前辈生前究竟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裴真拉起他的手,轻轻亲吻他的指尖。阳光洒落他的眉宇,他眼角眉梢自带一种魅人的媚。穿着衣服的时候是个谦谦君子,脱了就是个妖精。突然来这一下,百里决明手一抖,连心尖儿都在发麻。裴真靠近他,用鼻尖碰他的鼻尖,旖旎的气息升腾,百里决明心里头无名的痛楚渐渐远去。
裴真和声细语道:“前辈生前是抱尘山的长老,还是一缕无名孤魂,是男是女,都无所谓。前辈也无须追究往事,等谛听完天音,找到治病的方子和转换纯阴命格的办法,我们就离开此地。到那时,前辈只需想如何同我过日子……”
喻听秋和穆知深都已肌肤相亲难分彼此,想来真是颇为嫉妒。裴真唇畔的笑影儿逐渐加深,声音也越来越低,手向下挪动,停在百里决明臀尖,还轻轻捏了捏。
多么温柔熨帖的话儿,偏教这小子的色性煞了风景。百里决明原先还感动着,现如今只想一脚把他踹开。忍无可忍,百里决明道:“小子,不要着急,回了浔州,爷定会好好办你。”说完还嫌不够,又补充,“狠狠地办!办他个昏天黑地!”
百里决明一面恶狠狠威胁他,一面转身跑了。裴真笑意盈盈,提步跟了上去。
天女东奔,玛桑上下震动,偏生中原仙门占地广大,人多势众,玛桑压根没法子同人家对抗。中原和玛桑的关系日趋紧张,许多在中原做生意的玛桑人都被驱逐了回来,源源不断的卫队被派往边境线,提防可能的入侵。
各个寨子的头领骑着马到王寨来商议,王君同大家伙儿坐在红线毯上唉声叹气,一个法子都拿不出来。玛桑有学术法的人,般遮丽就是一个,还颇有天赋,若同百里决明面对面,说不上谁能赢。可是并非所有人都像般遮丽,玛桑享受天音的恩泽太久,很多人连马背都爬不上去。
眼看玛桑大祭将至,这是玛桑最重要的节日和仪式,传承千年之久。天女是西难陀天音的灵媒,年年大祭都由天女祈祷。如今天女都没了,大祭如何举行?老爷们面面相觑,都是如出一辙的灰败脸色。
十月,前往西难陀朝圣的聋者回来了。他去西难陀花了五天五夜,回到玛桑又花了五天五夜。王君和各寨首领齐聚经堂,目光聚集在那个佝偻的老人身上。
般遮丽向他打手势:“天女东奔,天音要我们如何应对?”
老人在地上铺开笔墨,大家纷纷凑过脸儿来看。只见他细笔勾画,一朵怒放的莲花在他笔下成型,莲花中心坐着一个白净的童子,叠手阖目,小小的面庞无悲无喜。
“这是……?”王君不解。
“莲花化生,天命童子。他是天女的继任,命定的救星。”聋者说,“我们只需要静待他出生,等候他归来。”
这下大伙儿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兴高采烈地回了自家寨子。慈祥的天音无所不知,它早已定好了下一个灵媒。玛桑派出使者,走遍天下去寻找刚出生的孩童,只要他们身上带了莲花印记,都会被送回玛桑养在王寨。
般遮丽脚不沾地忙了许多时日,终于有歇息的时候,沿着独木楼梯回房,刚转过拐角,便听僻静处有迦临的声音。让侍从别跟着,她放轻脚步,探看那角落。迦临背对着她单膝跪地,前面是她那个讨人厌的王弟——珠夫人不成器的儿子莫夏。
“迦临,般遮丽看都不看你一眼,你跟我走,我让你穿金戴银。”莫夏想要抚摸迦临的脸颊,被迦临后退躲开。
“迦临只有一个主人,就是王女。”迦临神色漠然。
“我让你脱,你就要脱!敬酒不吃吃罚酒——”莫夏大怒,举起鞭子欲抽打迦临。
迦临闭上眼,等着鞭子降临。清脆的一声响,有鞭子抽打的声音,身上却没有疼痛。他怔怔睁开眼,只见般遮丽立在他身前,手里握着那黑色长鞭。
“贱种,凭你也敢觊觎孤的人!”
般遮丽眉宇间雷霆欲现,抬脚要踹他,他打了个哆嗦,高呼着“王姐饶命”,自己屁颠颠地跑了。般遮丽的手掌被鞭子打伤了,鲜血淋淋沥沥沿着指缝往下滴。迦临要去捧她的手,被般遮丽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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