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沉默的百里决明冷冷开口:“喻宗主可还有异议?”
喻家主君忙道:“没有了,没有了。”
百里渡沉声道:“中原与玛桑,必定有个了结。此事吾自有决断,且劳诸君等候些时日。”
所有人齐齐俯首,“谨遵大宗师法旨。”
百里兄弟自恃先天火法天下无敌,以铁血手腕统领仙门,鲜少有人敢违背他们的意愿。然则聚沙成塔,滴水石穿,他们深知日久天长积毁销骨的道理。民怨需要抚平,玛桑成为他们矛头所向,他们不得不出兵鸣鸠山。阿兰那待在山上,一无所知。她的世界只有永远笑脸相迎的奴仆侍女,园子里的飞花和秋千,描金鸟笼里的野画眉。前段时间她还能出去玩儿,最近阿弟说外头起了乱子,恶鬼横行,让她乖乖待在家。
一月,抱尘山上大雪纷飞的时候,阿兰那确诊有孕。
她躺在被窝里,像一只慵懒的小猫儿。她小声问:“阿渡,我有点点想般遮丽。你说,将来我还能回去找她玩儿么?”
“当然能。”百里渡揉她脑袋,“你安心养胎,等孩子出世,我们请她来抱尘山做客。”
离开暖阁,百里渡敛了温柔的笑,告诉等候在外的百里决明:“阿弟,出征吧。将玛桑赶到鸣鸠山之后,从此不许他们踏进中原一步。”
阿兰那一心一意养胎,源源不断的佳肴美食送上抱尘山,消息却一个也传不进来。她不知道当她啃着鸡腿苦想孩子姓名的时候,她的族人正遭到仙门的屠杀,玛桑人的商铺被大火烧毁,店主被拖出来殴打至死,女人和孩子戴着枷锁一路受到唾弃和斥责,跟着其他蓬头跣足的玛桑人被遣送回鸣鸠山。她更不知道百里决明领着抱尘山和袁氏的儿郎,将燃烧着真火的金箭射入玛桑的丛林。烈火焚烧玛桑的大山,无数玛桑战士横尸山野。
当迦临万箭穿心而死,当鸣鸠山燃起冲天大火,她躺在百里渡怀里,摸着还没有隆起的肚皮说:“阿渡阿渡,咱们的孩子要像你,不要像我,笨笨的。”
“阿兰那觉得自己笨么?”百里渡温柔地笑。
“是啊,”她撅着嘴,“要是你卖了我,说不定我还帮你数钱。”
灯火下的男人沉默了许久,阿兰那凝视他安静的侧颜,头一次觉得他的眼神无比深邃复杂。她发现,她竟读不懂他。
“阿兰那,”百里渡将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我不要这个孩子完全像我,我要他继承你的善良和勇敢。他是抱尘山的天骄,他必要比他的父辈更加优秀。”
裴真问:“那年秋天,恶童降世了么?”
“不错。”百里小叽目光悠远,“如你在般遮丽的记忆里所见,那孩子降世的时候,天边开出了一朵灿烂的红莲。多么神异的景象,若非我亲眼所见,绝对不会相信如此匪夷所思的情景。他继承了兄长的先天火法,比我和兄长更加天赋异禀。他的出生与其说是道法的奇迹,不如说是一个神话。”
裴真心底隐隐作痛,“他活着,人们叫他‘小灵童’,他死了,人们叫他‘恶童’。真可笑,他六岁就死了,他何曾做过什么恶?”
“是啊,恶都是我们做的。”百里小叽说,“我和兄长满手血腥,罪孽深重。我们把所有的希望寄托于这个孩子,兄长授他经书六义,我传他火法绝技。我们希望他拥有我们没有的德行,我们没有的风骨。他不是披着世家子弟皮囊的恶贼,他是真真正正的天骄贵胄。等他长大,他将成为抱尘山新的大宗师。他会超度天下恶鬼,洗涤仙门百家。我们没有做到的事,他一定能够完成。”
灵童降世没有让鬼域减少,越来越多没有得到超度的凶魂成为盘据一方的恶煞,百姓不断背井离乡,去没有鬼怪的地方开辟新的住所。不过仙门衣冠南渡尚在百年之后,那时的光景虽然日日艰难,却还没有威胁到仙门百家的属地和抱尘山。
小灵童就在安详平和的抱尘山上长大,打从他能张嘴啼哭开始,全家人就没省过心。他刚从阿兰那肚子里出来,稳婆接过他的小身子,他嘴巴一张,大家以为他要哭,没成想汹涌的火焰熊熊喷出,稳婆头发烧得精光。
这小孩儿没法放在摇篮里,因为他浑身冒火,不一会儿整间屋子都成废墟。他太小了,小到无法控制他与生俱来的凶猛灵力。他们想过施加封印,却又担忧封印影响他长大。没人能靠近这人形火药,除了同样身怀先天火法的百里兄弟。
百里决明把园子里的树都拔了,花草除个精光,辟出一片烧不起来的石砖地放他的石砌摇篮,小灵童一直在那里光不溜秋地待到他三岁。抱尘山把这事儿当笑话谈,大宗师的儿子三岁以前没穿过衣裳,成日光着屁股在院里疯跑。
六岁的小灵童极力否认这件事,一口咬定是那些别有用心的混账给他造的谣,目的是把天生神异的他降格成和他们一样的糗事百出的小屁孩。那时节他六岁,还没有夭折,还没有被关进阴木寨,还没有变成阿叔百里决明,也还没有收不孝徒谢寻微。他每天最爱干的事儿是爬高,顺着红漆抱柱竭力往上蹬,手用力朝斗拱够,然后抓着斗拱木件荡上屋檐,踩着脚下劈啪作响的瓦片,朝更高处攀爬。他的目标是徒手爬上八角塔,坐在顶上吹山风。
阿父每天要他背经书,阿叔要他成天练术法,这些人都忘了要陪他玩儿。他们太忙,也没空陪他,他只好自己找乐子。他五岁的时候捡了只癞蛤蟆当自己的小弟弟,给它取名叫“百里蛙蛙”。晚上睡觉的时候忘记把它关在笼子里,吓得阿母花容失色。阿父把他的便宜蛤蟆儿子烧成了烤蛙蛙,小灵童只好含泪把弟弟埋了。
小灵童撺掇阿母再生个弟弟或者妹妹给他玩儿,他阿母直摇头,“我们俩一个会吃一个会烧,再加上一个不省心的,你阿父和阿叔拼下的家业就要被咱们败光了。”
所以他学会了爬高,刺激又有趣,适合一个人玩儿。有一天他经过阿父的书房,里面传出许多人声,定是几大仙门的人登山来奏对。他听见关中李氏那个老头儿在喊:“大宗师专宠阿兰那,不纳仙门女郎进山,已招致百家不满。说到底她是个玛桑人,大宗师纵是有心回护,难免给她落个善妒的名声。况且如今鬼域四起,民怨难平,各府屡收诉状,要大宗师将这玛桑女下堂啊。”
“是啊是啊,”有人附和,“好歹收几个妾侍,堵堵百姓的嘴也是好的。我家小女刚满十八,性子娴静,定会安分守己,好好侍奉主母……”
小灵童听得暴怒,用力踩碎一块瓦片,那瓦片落入书房,劈里啪啦砸在里头人的脑袋上。
他道:“再说一句混话,小爷烧死你!”
“灵儿!”他阿父含着薄怒的声音传来。
他怂了,忙不迭地溜了。
晚上阿父和阿叔一起教训他,阿父这个人训人和风细雨的,没力量。轮到阿叔,阿叔点着他的脑门开骂:“臭小子,你知不知道你一举一动皆受天下瞩目。你胡闹犯错,你小,不挨骂,挨骂的是你阿母。你知不知道多少人说你阿母有貌无德,教子无方,你能不能给你阿母省点心?”
“知道了,”他垂头丧气,“我不是一下子没忍住么?”
“明日你阿父同我要去清剿鬼域,你在家老实待着,”百里决明道,“若我们回来听见你半点不听话的风声,定剐了你这身好皮!”
“哦。”他低头对手指。
阿父和阿叔走了,他陪着他阿母下棋解闷儿。阿母时不时走神,捧着脸颊问:“你说你阿父和阿叔走到哪里了呀?”
小灵童不理解他们大人的缠缠绵绵,只觉得没劲儿,“管他们走到哪呢,只要别回来打我就行。”
“等你长大了娶媳妇儿了,他们就不打你了。”阿兰那掩着嘴吃吃地笑,“当着你媳妇儿的面打你,羞羞脸。”
长大,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小灵童很惆怅,阿父阿叔说,等他弱冠之时,才会禀告祖先,为他取一个正式的名字。阿母说,等他长大了,才能娶妻成家,不再被阿父和阿叔打。他想要长大,等他长大了,他就要把那些说阿母坏话的人都烧成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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