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笑了笑,他不能让爱他的人丢脸啊。
“灵儿!”塔下响起阿兰那的呼唤。
他低头,她看见他拔刀了,她很慌张。
“别怕,阿母。”他朝阿兰那大声喊,“你下辈子投胎,看准点儿投啊!不要再当什么玛桑天女了,也不要再遇上阿父了。你儿子我,无法无天一辈子,就伟大这么一回!你要去当自由的阿兰那,听到没有!”
他用尽全力,九死厄割入颈侧和咽喉,滚烫的鲜血泼剌剌飞出去。恍惚间他听见铮然一声响,仿佛是最后一根细弦的断裂,他与阿母之间看不见的羁绊消弭散尽。
“灵儿——”
阿母在唤他,他记起六岁那年,他走入西难陀的黑暗水路,阿母也曾这样呼唤。呼唤声好远,风衔着声儿,飘忽地吹到他耳边。他已经没力气了,无法再去回应。他毕生的灵力从伤口中洇散,肆意飘零在风里,像星星洒落,又像小小的萤火虫,到处飞。
血肉奉还,灵力奉还,你给我所有的一切,我都还给你。
从今往后,你不再是玛桑的天女,也不再是百里渡的妻子,抱尘山的主母,更不是小灵童的母亲。
你是阿兰那。
你是你自己。
九死厄从他手中落下,他身子后仰,跌落长风。耳边风呼呼地吹,他像一片飘零的莲瓣,没有依凭。似乎又回到了六岁那年跌入枯井,下坠,又是下坠。五百年了,这下坠的路途,好生漫长。可是这一次,他的下坠有了尽头。
灵力完全溃散,长风席卷他的身躯,他的血肉骨骼分裂成无数红光,光芒伸展、变细,然后蜷曲,化为一朵艳丽的六瓣红莲。那些飞进风中的灵力光点也鼓苞、盛放,开出无数耀眼的莲花,随风漂浮着,起起落落。
阿兰那恸哭着,举起手,接住最大的那一捧莲花。她的孩子已经不见了,只剩下莲花柔柔的光芒,照亮她悲哀的脸颊。她高瘦畸形的身躯开始碎裂、坍塌,那些被她吞噬的鬼魂、囚禁于她体内数百年的鬼魂接连涌出来,黑气四溢,向四面八方潮水一样流了出去。当黑雾散尽,无数面目各异的鬼魂从林间树下站起了身,有的是玛桑人,有的是仙门弟子,还有的是穆家堡的仆役,他们伸出手,接住了飘散的红莲,互相搀扶着,走向了远方。
永夜破碎,鬼国崩塌。夕阳的光从天际洒了下来,恢复原样的阿兰那跪坐于塔下,怀里捧着那朵红莲。一只手向她伸来,她怔怔仰起头,是阿弟,是百里决明。
“灵儿死了。”她道。
“你看,”他指向天际,“他变回莲花了。”
红霞恍若摧枯拉朽的火焰烫红了半边天,在那红霞的尽处,盛放了一朵巨大的红莲。那壮丽神异的景象一如小灵童出生那天,红莲怒放,天地一片红,仿佛庄严的明光笼罩天下。
“走吧,”百里决明说,“阿兰那。”
阿兰那站起身,抱着红莲,同百里决明一起走向夕阳。灵力化作的红莲顺着风飘飞,顺河流淌,阴木寨的凶魂第一次走出大门,接住那些飘散的花朵。莲花飞向更远方,在西难陀无声降临,藏身于黑暗的邪怪被光芒照亮,渐渐蒸发。漓水,鬼怪与亲人彼此相依,眺望天边的云朵红莲,鬼怪们阖上双目,走进真正的死亡。
浔州别业,谢岑关趺坐亭中,眼见红霞之下,花雨缤纷,谢寻微撑着天青色油纸伞,缓步而来。
“你师尊太快了,我还没准备好呢。”谢岑关笑道。
谢寻微阖起伞,坐在他身边,陪他一同眺望花雨和红莲。
“叫我一声阿父吧。”谢岑关说。
谢寻微温和浅笑,泪缓缓落下。
“阿父,”他道,“一路珍重。”
谢岑关闭上眼,静静微笑。
天地寂静,花雨落地,没有一点儿声响,正如人的死亡,一样无声无息。所有鬼魂度化,包括谢寻微的鬼侍,谢寻微终于又有了影子。他陪着死去的鬼怪,形单影只,独自凝望无尽的花雨。渐渐的,雨也停了,红霞满天,一切尘埃落定。
第136章 岁岁年年(一)
下雨天,雨滴淅淅沥沥落下屋檐,在青砖地上织出密密麻麻的针脚。行人掩着头走路,车马碾出一路水渍,辚辚而过。雨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小贩都收了摊,街道上空旷。抱尘山下却热闹,从山门到脚下,一道阶上站一个人,还有人拖家带口,自己在山阶上搭了个棚子,支了个躺椅,一面等一面睡觉。
“你来看什么病?”有人撑着伞闲聊。
被询问的人满脸通红,羞赧道:“不举之症。”
“这病谢宗师能给你看吗?”那人狐疑。
这人泫然欲泣,郁郁道:“不知道,我为治这病花了一半家产出去。此番当真是走投无路,只好来求谢宗师。”
抱尘山谢宗师一年只开诊一次,每次开诊为期七天,日日人满为患,队伍直直能从山门排到山脚坊市。山阶两旁,金灿灿的忍冬花粲然盛放,恍若萤虫栖于叶间。听说一百年前,抱尘山还是焦土一片,如今一半的山头都种满了忍冬。两人站在油纸伞下,眺望云雾朦朦的山巅,不由得想象,这谢大宗师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人间一百年,已换了一代人,大多数往事洇散在了风中,只有些许奇闻轶事仍旧口耳相传。人群里窃窃私语,絮絮叨叨,说起一百年前,人间恶鬼横行,抱尘山师徒历经千难万险,从西难陀带回天音的旨意。姜氏当仁不让,继承玛桑的传统,定时派遣聋者聆听天音,按照指示寻觅灵媒完成大祭。如今江左仙门,姜氏一族主导祭祀,首屈一指。又说那师徒之中,师父为了超度天下阴魂,献祭血肉,徒弟泣别尊师,继承师命,悬壶济世。
人群之中的老人摇头晃脑,“这师父啊,就是抱尘山上任丹药长老,百里决明。而这徒弟,便是如今抱尘山的主人,大宗师谢寻微。”
“别扯闲天了,轮到你了,还不快去!”有人催他。
老人茫茫然抬头,便见一个童子恭恭敬敬朝他作揖,请他入山门。随童子而去,一路忍冬芬芳,药草的香气与雨后湿润的气息交杂在一起,别有一种沁人心脾的味道。曲径深处,栅栏围出一片安静的小院,葡萄棚上藤蔓丝丝缕缕倒挂着,向左望去是一座小竹楼,透过茜纱窗,似有许多书籍排列其中。当头是一座茅庐,门扉大开,一个眉目清雅的青衣郎君席地而坐。
郎君向童子颔首,嗓音若清泉流淌,“今天这位老丈便是最后一个了,请其他病人明日再来吧。”
童子细声道是,躬身后退。
老人上前下拜,“参见大宗师。”
“客气了。”青衣郎君温声道,“在下并不过问仙门内务,当不起‘大宗师’的名号,老丈唤在下先生便好。”
谢寻微诊完病,让童子送老人下山。弹指一挥间,一百年匆匆而过,师尊孤身奔赴鬼国的背影仿佛犹在眼前。天光已经收敛,夜色静谧降临。他到后山去,继续栽种他的忍冬花。焦土植物难以生长,他花费了一百年的时光潜心改善土壤,忍冬花仅仅种了一半。他将树苗栽进土里,夕阳拉长了他的影子,静静拖在身后。
一百年来,他听师尊的话,回到抱尘山,潜心修炼。他在后山找到了一处背风的阴凉山洞,开辟成石室,安放冰蝉玉棺和师尊留下的肉身。六瓣莲心给予他温暖,也给了他道法上的助益。经脉比往日要更加通畅,灵力运转畅行无阻,他的进益远比他人要快。每当打坐结束,胸口熨帖的温度总让他想起师尊。师尊的胸膛那样滚烫,像有太阳栖在他的身体里。谢寻微抚着胸口想,如今六瓣莲心在他体内,算不算师尊的一部分仍陪着他?
日复一日潜心修炼,他的风法臻于大成,功体维持他不变的容颜,一如曾经的无渡爷爷和真正的百里决明。仙门百家对他顶礼膜拜,他成为了抱尘山新的大宗师。
他在山上建起了茅庐,竹楼,还有无渡爷爷曾经的葡萄棚。他在山巅种了榕树,等它长大,他就可以在下面安个秋千。以前的时光好像又回来了,每一幕景象都与从前重合。他无休止地回忆月光下师尊背着他回药园子,屋檐底下他们一起把双脚浸没在红漆木盆,药草的芬芳沁透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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