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看见萧凤点点头的千意琅展露笑颜,这一笑,如初春雪融,暖化了寒冰。
“谢谢你,萧凤。”
许是因为真的要走了,他这次没再说师兄,而是像那些真正的朋友一样直呼其名。
萧凤看着他心满意足的样子,心中百味杂陈,他过了二十有余的前生,竟不知有人能待自己如此,显得自己先前那些抗拒和严厉,都是为了刁难他而行动的。而千意琅本人,也的确不如别人一样,讨好他是为了得到什么,即便看见自己在门派中的地位也不为所动,只是铁了心的要对自己好。
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人么?
两人回到屋内,这时候千意琅老实了很多,问了许多两边门派功法上的异同,像模像样地开始练起剑来,又说了许多自己少时的糗事趣事,有两次逗得萧凤也扬起唇角,但一见千意琅对着他露出那鬼迷日眼的迷蒙神情,就作出副严肃的样子瞪他。
夜晚很快就过去了,尽管两人并没有一同回到枫山居住,可是千意琅知道,萧凤已经为了和缓他们之间的关系做了很大的让步,他坚信,只要自己肯再付出多一点证明真心,就一定会得到回报。哪怕对方不会和男人在一起,他也会陪在他的身边。
第29章 影中魔
次日清晨,主山晨号吹响,万物觉醒,百鸟出山,环绕掌苍群山久久徘徊,苍白的天空流云阔步遨游,偶见神秘的太阳露出一角光曜。
千意琅跟在萧凤身后,望着他袖口露出来的手指,很想再握一握,自觉像垂涎骨头的蠢狗,他晃晃脑袋整肃自己,昂首挺胸潇洒行走,和萧凤并肩甚是惹人注目。
昨日通过试炼的包括萧凤在内共三十二名弟子,皆为平日里练功勤奋、天资尚可的,他们站在偌大空殿里面面相觑,见到对方也不觉惊讶,这所谓的三层试炼于他们这种天之骄子而言不过是入门的第一道坎罢了,若是不能顺利通过只会觉得面上无光。
“这次便不卖关子了,诸位徒弟。”二长老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回声激荡在柱子之间,几米高的殿堂内显得更为空荡,本可容纳上千人的地方稀稀落落地站了三十几人,仰头找寻声源所在,却听哪里都像是声源,哪里又都不是声源。
“第三关便是众人闻风色变的‘影中魔’,在你们内心深处最为沉重的恐惧或秘密,将会被我手上这笛音所催发,在你们眼前疯狂作乱。而你们要做的,就是忍耐住这种摧残折磨,不倒地、不迈出大殿一步,也不作出发狂的举动,便是通过试炼。”
大家脸色都变了,自己内心深处埋藏的事物,恐怕有的自己都发掘不出是什么,待会笛音响起,自己究竟会面对什么呢?
千意琅离开大殿前,安抚地捏了捏萧凤的右手。
“师兄,倘若你觉得难受,就捏一捏右手,想起这种痛感,和我说的话:记住,不能倒下,也不能发狂!”
沉沉点头,萧凤转身面对的风雨欲来,令人不由为其揪心。
先前的试炼都不算什么了,眼前这最后一关,对萧凤而言,恐怕是最为坎坷的。
无关人员撤离,大门缓缓合闭,殿堂四角弥漫出阵阵寒意,墨色的雾霾如同魔障一般将站立在中央的人群抓在魔爪之中,有人捂住耳朵,可猛然发觉不论自己怎样阻止声音进入耳朵,都只是掩耳盗铃罢了。
笛声起初是极为轻柔的,母亲的歌谣,春日的绵绵细雨,润物细无声,渗透入萧凤的耳朵中,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美梦中那片碧绿如翡翠的草原,风吹草浪翻滚,成群的牛羊在长鞭驱使下左右移动,像是天上的白云被揪下来安在绿波中。
他时常在放牧中途躺在一片柔软的草叶中,含着有甜蜜汁液的花朵,像马一样咀嚼着,无所事事的恬淡生活多么惬意。
远处洁白的蒙古包外站着个鲜艳的身影向他挥手,他摔了手中的东西,烟一样从草坡上滑下去,得意地跑到女人眼前:“额吉,我没偷懒呢,只是休息一下。”
母亲将一个摞好的布包挂在他的身上,面容里有当时他看不懂的无奈苦笑。从他懂事以来,他的额吉就总是愁眉不展。即便是上个月家里老牛下了牛崽,小牛落地后发出稚嫩但充满生机的嚎叫,额吉亲手给老牛接生的,完后满手是血,眼里有些凌乱。夜里篝火热烈,驱散瑟瑟寒意,大家都围坐在边上庆祝这件喜事时候,她来不及擦干净的双手悬空靠在木桩边喘着气,哀愁地看向远方。
萧凤看在眼里想,究竟有什么是能让母亲开怀的呢?除却他第一次驯服恐惧,坐上他日思夜想的小马马鞍,母亲在他身后欣慰地笑了,那之后就再没见到她真心的喜悦。
虽是总有不便言说的心事,但她从不在照顾孩子这事上懈怠,萧凤无忧无虑地成长到七岁,才终于第一次面对摆在他面前的,近在咫尺的生活的残酷。
那是一个祥和平静的夜,刚卖出羔羊崽的萧凤枕着母亲的腿弯,在噼啪燃烧的锅炉边看她缝补自己常穿的布鞋。
“下次少去踩那些砂石地,里面的河床积石锋利,割穿脚底板不好,没人替我放羊了。”
额吉穿针引线灵活的双手十分催眠,萧凤很快就陷入迷迷瞪瞪的困倦中,在睡着之前,他说:“额吉,赵释那家伙最近老来找我。”
他能感觉头顶的母亲动作停顿了,扭扭脖子去看她的脸:“额吉叫我听他的话,要和汉人交朋友,可是我见了他,他却总是不说话,牵着我的马跟我去放牛,天黑了又自己走回去。”
因为年纪大而略显浮肿的手盖在他的额头,描画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若是未来遇到了什么变故,你就跟着赵释走,走得远远的,不要回头,不要回来。”
隐约察觉到了什么,萧凤支撑自己的上半身,用很激动的语气问她:“会有什么样的变故呢?额吉?”
他的母亲嘴唇张张合合,转眼之间帐子里外燃起熊熊大火,狼烟四起的原野变得无比陌生,萧凤握紧腰边的弯刀,掀开帘子冲出去,看到的是上千异族从远处策马疾驰而来。
他吓坏了,冲进去要叫母亲一同逃走,却见母亲从帐子里挽起一把比人还高的长弓,径自走出他们的家。
敌人越来越近,直奔他们而来。
他忧郁的母亲眼神坚定,泪光闪烁,挽弓搭箭,奋力挣开紧绷的弓弦。
只听见猛烈的一阵嚓响,敌人领首的其中一名大汉应声倒地,母亲的箭射穿他的马匹,可敌人们并未被这样的反抗所击退,更加激烈、更加猛悍地鞭笞胯下烈马。
萧凤强忍着腿软去拉母亲:“额吉,我们走,我们走吧!”
家中的马苍老无力,已经没有力气再躲避这么猛烈的追赶,从丈夫亲取对方首领首级而逃离家乡开始,母亲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她知道他们是来将自己掳走的,但她的儿子会被残酷的异族人毫不犹豫地残忍杀害。
她不能坐视不管,心急如焚地等待着那个早有约定的人,一面再次搭弓,射出第二箭,几乎是百发百中的准度,很快第二人也倒在队伍之后。
萧凤急得要哭了,他不断哀求自己的母亲快逃快逃,突然一道黑影从他的身后抱住他,正是有段时间未见的赵释。
“赵释大哥,你快劝劝额吉,她不肯走!”
赵释是骑着马来的,他不由分说将萧凤拉上瘦马,扬手在马后臀用力地一拍!
萧凤错愕地回头:“赵释,放我下来,我要去救我的额吉!”
“赛罕,快走!别让他们发现你的存在!”
母亲凄厉地朝他低吼,如同被逼入绝境的母狮,正在对她唯一的幼崽不顾一切地保护。
身后的赵释面色铁青,紧咬后槽牙,整张脸僵硬得像不平整的石头,萧凤回头去看渐渐变小的母亲的影子,他看到母亲抽出腰间的软刃,却是对着自己。
这是最最大逆不道的行为,萧凤的嗓子都要喊出血来了。
“不要——!”
赵释猛然用手蒙住他的眼睛,宽大瘦削的手将他的头强硬扭转对着前方,他听见马蹄声飞快交接,疾风猎猎从耳边刮过,他的脸颊被泪水和砂砾刺激得像要撕裂开来一般,他伏在马脖子上,觉得自己丢了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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