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子真的很有趣。
到了舱内,明月影放下琵琶,从船娘那接过一条白色棉布来,轻轻为秋濯雪擦拭了一下肩膀面容,秋濯雪出手如电,一下子隔着棉布按住了明月影的手。
“老伯?”明月影不解道。
秋濯雪面容不变,乐呵呵笑道:“这种粗活我自己来就行了,别累着姑娘。”
“老伯既不愿,那我也不好勉强。”
明月影的眼睛犹如春波一般,偶显料峭寒意,却也有柔软温暖之感,她似是看出什么,却不提不问,只是松开手,又再度抱起琵琶,缓缓往楼上走去。
雨下得太晚,越迷津一大早就离开船去忙自己的事了,也许是去找追踪的人,也许是去找线索,又或者是找个所在练剑;杨青一开始还不显,半夜晕船厉害,吃梅子缓和了些,正躺在床上睡大头觉。
船娘们在厨房里煨甜汤补品,不敢让自己歇下来,秋濯雪唯一能说话的只有明月影,只可惜这姑娘也忙得很,他只好继续看雨,看着看着,忽听见楼上传来靡靡的柔情之音。
正好船娘将甜汤端出,请秋濯雪品饮,他做了个噤声的举动,任由甜汤在身旁散发着幽幽热气,凝神听着曲子。
这曲子显然已经写了大半,欢愉柔媚之音挑动心旌摇曳,又忽转凄婉悲凉勾起愁肠百转,音中两情翻覆就在顷刻之间,令人止不住的心绪腾涌。
只是这曲子还未彻底作完,起初情意缠绵,之后萧索凄凉,再末了,却突然断开,叫人空落落的。
良久,秋濯雪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十金买曲,慕容华的这笔生意,做得不亏。
过了一会儿,明月影又在调试琵琶,她改了曲子几处,欲越浓,苦越切,尤以琵琶相佐,情绪更显激烈,她却丝毫不受其乱,冷冷操控其中情/欲/喜怒,凌驾其上。
这曲子绝非是寻常人能写出的,秋濯雪沉吟不语,过了片刻,待到明月影第三次奏曲时,忽转入一段幽幽琴声相和。
明月影的琵琶便住了。
门外传来老人沉重的脚步,过了一会儿,缓缓响起对方的声音来:“月影姑娘,老朽可以进来吗?”
明月影请他进来,只见老人不但带了甜汤,还背着那把琴,她目光微微一动:“请坐。”
能驱使无利不起早的慕花容四处奔忙,能有这样一手琴艺,还有这样的体贴温存,加上方才擦脸时对方有意阻碍……
倘若说明月影在之前还存有三分疑心,如今也都尽消了。
她终于明白,并非是那些江湖人蠢如猪狗,而是秋濯雪的确是个老江湖,他管这么多年的闲事还没死,当然是有几分本事的。
谁能想得到江湖上有名的美男子会心甘情愿扮作一个老人家呢,还老得叫人看不出半点差错来。
一个落魄富商带着幼子老奴来投奔有钱亲戚,实在太普通正常不过了,难怪没有半点动静。
“老朽并无他意。”秋濯雪不知自己是否打扰了明月影,微微一笑道,“只是方才在楼下听得技痒,还望姑娘不要见怪。”
明月影望着泛出紫蓝色香雾的熏炉:“没什么好见怪的,你弹得很好。如果这样也算不通,世上只怕没有通晓乐理的人了。”
她这话淡淡的,似有点笑意,听起来刺耳,又好像没什么责怪的意思,叫秋濯雪有些讪讪。
焚香弹奏,心静声淡,细雨渺渺,幽韵袅袅。
人非寻常人,香自也不是普通香。
秋濯雪凝望着眼前女子,又问道:“月影姑娘为何会选在此处谱曲?”
“老伯认为这是什么所在呢?”明月影反问道,两人似乎心照不宣,又好似只是随口闲谈。
秋濯雪说得委婉:“勾栏瓦舍。”
“老伯倒是客气,此处是风月销金窟,动掷千万铢。”明月影不紧不慢道,“三教九流中的下九流,下九流中的末等,男欢女爱,污言秽语,转瞬又是风花雪月,□□缠绵。父母卖女,丈夫卖妻,更甚自己沉沦其中,人生至困至苦,虚情假意,争风吃醋,纷乱不休,这污浊痛苦外却是一团珠光宝气,光彩熠熠,迷人无比。”
她话说来既轻且柔,全然不带半点情意,好似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人间炼狱,非此莫属。”明月影脸上笑意稍纵即逝,令她的眉眼倏然充满一种妖艳而妩媚的动人之感。
秋濯雪突兀明白明月影曲中的居高冷意是何来处。
赤红锦生性多情,因设情为陷阱;明月影却是冷眼旁观,不为所动。
曲以情动人,明月影借他人之情为己所用。
“世间苦难虽无尽,但也有欢乐相伴,希望犹存。”秋濯雪缓缓道,注视着明月影的眼睛,有意开导,“正如愈是深的黑夜,愈快见拂晓之时,不是吗?”
如此才情,却如此冷漠,想来这位月影姑娘一定有些无法下酒的故事。
明月影展颜微微一笑:“阁下的琴声,的确消散些许曲中妖诡怨愤之气,只是这曲中妖氛,未必总有琴声及时来和。”
此话,就是别有深意了。
“即便只能再和一次。”秋濯雪不禁想到了越迷津,喃喃道,“也未尝不能谱出新曲。”
明月影伸手轻轻拨弄丝弦,并没有说什么,倒是秋濯雪突然回过神来:“哎呀,老朽忘情,此曲甚妙,可惜凄凉悲哀太过,不由得多言了几句,还请月影姑娘不要介意。”
“无妨。”明月影垂下脸,斟酌片刻后才道:“不过,听老伯的口吻,是想到了什么往事吗?”
“是啊,我想起了一位分别多年的好友。”秋濯雪叹息起来,“我……唉,我当年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如今我二人又再相逢,只盼望今后能摒弃前嫌,重归……不,应当说是再谱新曲。”
纵然摒弃前嫌,重归于好,也不过是回到当初的模样,可是他们已错过七年,秋濯雪比这要更贪心。
窗外细雨绵绵,房内气氛诡异。
半晌,秋濯雪又听明月影轻轻叹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无论如何,人生于世,任何事都还是有机会的。”
“是啊。”秋濯雪低声赞同道,“总是有机会的。”
明月影:“……”
不知为什么,秋濯雪忽然觉得明月影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起来,她看着秋濯雪的模样,简直让他怀疑自己的伪装是不是突然出了什么破绽。
再谱新曲吗?
有关秋濯雪的事,明月影当然听说过,也知道三人之间的恩怨纠葛,包括昨日慕容华与她一同下来时,看到越迷津时禁不住心虚了一瞬的神情,统统被她尽收眼底。
在这一瞬间,明月影与赤红锦想到了同一件事——分明是三人,可秋濯雪似乎只在乎越迷津。
明月影方才有意试探,提及“往者”时,秋濯雪根本没有半点反应,好像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一样,他的薄情冷酷实在远超出她的意料。
痴缠的追求者固然惹人厌烦,可面对一个深爱自己到甘愿赴死的人,纵然是铁石也怕要动容,秋濯雪却比铁石更加冷血。
不过想到被他所杀的柴雄与九冥候,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出人意料的事。
倒是慕容华……
明月影沉思起来。
要是如秋濯雪所言,慕容华当日只是现身相救,有什么好心虚的?
除非……秋濯雪所说的这件事对不起越迷津的事,也有他的一份。
嗯,三人定然不会是同时结识的,否则越迷津不该如此厚此薄彼,也不应当如此愤怒,他一定与那位亡者认识得更久一些,甚至……甚至心存爱慕,也许最初是两人结伴同行,前去挑战师浮萍。
可是秋濯雪却介入到了他二人之中,还夺走了另一个人的心。
倘若越迷津真如群雄认为,是为好友的单相思而莫名迁怒秋濯雪,他本该对慕花容也有相同的恨意才对,可是秋濯雪当初在宴席上却笃定此事与慕花容无关,甚至敢让群雄去与越迷津对质,足以说明越迷津并不认为是慕花容的过错。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