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让我还他清誉(300)
年长药农放下烟袋,看向白源:“朔方军苦,我们知道。人人都是有爹娘生养、有妻儿牵挂的,我们不想你们为了夺朔州城再死人……你今日若不拿那雪弓,我们还不会出来。”
“不打了,听我们一句,不打了。”
年长药农深吸口气,缓缓呼出来,哑声道:“我们的日子能过,我们不回家了,山里过日子也好得很……朔方军不能再死下去了。”
“我们今日就是见了雪弓,想来好好祭拜云小将军。”
中年药农压下眼底血色,也将神色极力平静下来,笑了笑:“那是我们见过最英雄的少年人,我们第一次见汴梁来的少年人,原来就是他那个样子……我们看到他就会想,那个京城定然也很好。”
“京城很好,中原其实也很好。能养出这样好的儿郎,那该是个好地方。”
中年药农看着白岭,慢慢道:“它只是暂时……生病了,会有人替它治病,让它好起来。”
“等好起来了,想我们的儿郎也能去看一看。”
一旁的药农咧开嘴,笑了笑:“小孩子心浅,记得没我们这么深,不会拿一个已经不是中原疆土的地方当家——”
白源摇摇头:“谁说朔州城已不是中原疆土?”
药农们一怔,齐齐抬头。
“白岭。”白源侧过头,“朔方军图,北疆疆域几何?”
“二十一!”
小白岭站得笔挺,大声道:“走蓟檀幽顺涿遍,见儒妫武新慰寰,雁门关东去是平型关,过紫荆倒马压幽燕,西面有宁武偏头站,连三关抵到黄河边。应寰掎角定云中,朔州封疆勒马前,陈家谷埋了英雄冢,碧血染透金沙滩,飞狐口战死了七千将,英魂不灭映月守关山……”
清脆的童声逐字逐句地念着,几个药农坐在帐中,喘息渐渐激烈。
原本来时早商量好的、被咬碎了生生吞下去的国仇家恨,叫童谣生生撕开胸口,压都压不住地冲出来。
“英魂不灭。”
白源半蹲下来,缓声道:“白岭,告诉伯伯们,这歌谣是谁教你的。”
“是云少将军。”
白岭仍生着他的气,此时却也知道不是置气的时候,用力抿了下嘴:“昨日他叫我去,教我背了这个……”
少年说着话,营中几个药农却忽而抬头,眼中迸出难以置信的亮芒。
“昨日?”年长药农忍不住起身,“他还活着……他回来了?朔方军摆宴席,不是宴请京里来的大官,宴的是他?”
年长药农的手几乎有些抖,握了握烟杆,低声道:“苍天有眼,苍天有眼……”
“他和先王的孩子一起回来了。”
白源笑了笑,温声道:“他们两个……在替那个本该很好的地方治病,只有收复了朔州城,才能放心下狠手,将患处剜掉除净。”
“朔州城必须拿回来。”
白源站起来,俯身作揖:“还请诸位——”
“请什么请?”
中年药农死死攥住他的手,目光灼亮得吓人:“要夺朔方城,我们做排头兵!”
中年药农等不住,扯着他,转身便向外走:“快快,让我们去见见——”
他的话头忽然顿住,视线定定凝在帐口,嘴唇哆嗦了下,没说出话。
云琅披了月色立在帐口,眼里笑意清朗。
银甲横刀,拱手抱拳。
第一百四十二章
帐内寂静。
药农们怔立在原地, 几乎忘了动,牢牢盯着眼前的云少将军。
“云麾将军,云琅。”
白源含笑道:“老哥哥,你们等的是不是他?”
中年药农听见他说话, 倏地回神, 对着云琅一头朝地上拜下去。
云琅上前一步, 将他扶住:“魏叔叔。”
中年药农抬起头,几乎不敢置信:“小将军……还记得我?”
“记得。”云琅道, “朔州移民一万七千九百人,流民三千。战火肆虐流离失散, 山中药农二百九十四,拒迁中原,死守朔州城。”
“两百九十六了!”
一旁的药农忍不住, 咧嘴笑道:“添了两个大胖小子!羊奶养的, 沉得压手!”
云琅将那魏姓的中年药农扶起来,一同进了军帐, 闻言目光一亮:“入籍了没有?”
“还没有。”
那药农摸了下脑袋, 讪讪一笑:“娃不该一辈子采药。我们盘算, 等年岁再长些, 就叫他们募兵入军籍,跟着朔方军打仗,也挣回来些军功,光宗耀祖……”
“那可该快些。”白源笑道, “再过几年, 怕是没得仗打了。”
药农叫他提醒,才想起这般要紧的一回事,跌足愕然:“可不是?!不成不成……”
“不成什么?将来不打仗了, 不要屯兵驻军?驻军不要粮食?”
一旁有人大笑:“就入农籍,好好侍弄地,种庄稼!”
“正该如此!”又有人恨声道,“好好的耕地,咱们当命护着,叫那些狼崽子占去,都糟蹋成什么样子了?我上次偷着回去,见他们将田埂全挖毁了,恨不得抄了刀去拼命……”
祖祖辈辈开垦侍弄、命根子一样的良田,叫人占去也就罢了,竟还毁了田埂地基,破了土地肥效。
长出齐腰高的荒草叫羊群啃食,羊翻草根,土块掘起来,被雨水冲刷进河道。再过几年,这些土地都会变成只能长矮草的沙子,同看不见边的荒漠戈壁彻底连在一处。
比起背井离乡,亲眼看着精心侍弄的土地被这般糟蹋,还要更叫人难捱得多。
有人忍不住,刚抬手去抹脸,就被年长药农回头呵斥:“哭什么?不准哭!”
“小将军都回来了,还哭什么!”
年长药农沉声道:“把那不争气的东西擦干了,跟着小将军打仗,跟着小将军把家抢回来!把地抢回来!”
那挨训的人不仅不气,反倒用力抹干净眼泪,狠狠挺直了腰杆。
“小将军只说,要我们做什么。”
年长药农握住云琅手臂:“大山里面,就没有我们不认识的路,没有我们上不去的地方。就连那雁门关连着的黑石沟、白草口,我们也悄悄上去过……”
白源同景谏对视一眼,目光不由亮了起来。
“好。”云琅点了点头,同他一起坐下,“方才听几位前辈说,能悄悄混进朔州城?”
“能!那些狼崽子根本不会守城,往年来去自如呢。近些时候这朔州城里来了个老书生,帮那些金人整顿了防务,才不好进些了。”
方才说过进城那人点了点头,接过话来:“可也能进去,只是费些功夫。”
“老书生?”
云琅心中微动:“可知道是什么人么?”
“不知道,只听说是什么京里头的大官,叫人家赶出来了。”
那人仔细想了想:“对了!他还要在朔州城开学堂,叫——叫试什么堂的……说是一分钱不要也能教娃娃们读书。谁听他的?给金人当狗,这般软骨头,能教出什么名堂来……”
云琅抬头,迎上萧朔投过来的视线。
……试霜堂。
襄王谋反事败,仓皇逃出京城。大理寺卿与三司使落在了皇上手里,京中如今仍在铁腕清肃襄王一党余孽,多少官吏连根拔除,唯独跑了一个集贤殿大学士杨显佑。
替襄王一派招揽羽翼,将开封尹迫得屈心抑志,叫商恪滚了钉板,将云琅扔进了大理寺地牢,断骨去爪为襄王所用的杨显佑。
“杨阁老。”云琅哑然,“原来在这儿。”
“在这里比在京城容易对付。”
萧朔道:“他长于庙堂之争。若论征战之事,只能比金人稍强些,替襄王来看着朔州城,勉强不出错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