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让我还他清誉(255)
云琅追到谷内,以为萧朔也被卷进了翻腾滚涌的泥流土龙里,身旁亲兵拦不住,险些便要眼看少将军亲自下去寻人。
后来峰回路转,终于见了活着回来的萧小王爷,云琅才再听得进去话。
虚惊一场,他在萧朔肩上靠了一阵,却也不曾多说半句,回山洞换下铠甲,与萧朔一并打马出了山谷。
一路到临泉镇,再看不出半点异样。
“由此处一路往北走,过了薛公岭、赫赫岩山,再沿山角向北走三日,过石千峰,再过子夏山。”
云琅拾了根筷子,沾了些茶水在桌上随手画:“云中山连着的,就是雁门关。”
这条路他走了太多次,已烂熟于心。若快马没日没夜奔袭,只要两天就能到,路上缓行慢慢走,也只多出三五日。
大军走不得山脚下的蜿蜒羊肠道,绕大路走,还要慢出不少。
“襄王私兵终归见不得光,一路上还需遮掩避让,只慢不快。”
萧朔看过一遍,记下路线:“纵然再抄近路,十日内插翅也难到,你我还不算太急。”
云琅点了点头,按按额角,向后靠了靠。
萧朔察觉到他动作,伸出手,不易察觉揽在云琅身后:“不舒服?”
“没事。”云琅呼了口气,“有点累,歇歇就好。”
萧朔凝注他一阵,朝送来热水的小二颔了下首,拿过搭在盆上的干净布巾,沾热水拧干了,替云琅拭过额间。
一整天的纵马奔驰,本就极耗体力。云琅原本已有些晃神,叫温热布巾一烫,伸手去接:“我自己——”
“只管歇着。”
萧朔缓声:“有我。”
云琅肩背微微一颤,像是叫他哪个字无声戳了心,扯扯嘴角,闭上眼睛向后靠了靠。
大堂里吃菜饮酒的人不少,乱哄哄热闹成一团。
亲兵自从进了客栈,就自觉散落在他们这桌四周,看起来坐得随意,其实已将角落这一处围得密不透风,进退动静都能及时应对。
萧朔握着温热布巾,慢慢替云琅擦过脸,又在盆里浸过,将掌心手背也仔细擦净。
云琅的手指仍冰冷,叫他握着,微微发僵。
依旧是丝毫不曾放松的、勒缰持枪才有的力度。
“我的确事先不知道,会有塌方山洪。”
萧朔低声说了一句,将云琅的手握住,放缓力道慢慢揉搓:“此事突然,你我既非能掐会算,也不曾常年研读地利水经,如何能事先算出来?”
云琅的手在他掌心微微屈了下,偏了偏头,没出声。
萧朔看他睫根轻颤,心知此事在云琅心底远没过去,缓声道:“此番能脱险,多亏你数年前便叫我养马,借你运气,才逢凶化吉。”
云琅失笑:“什么歪理……”
“如何是歪理?”
萧朔道:“我次次逢凶化吉,死里逃生,皆是因为你。”
云琅阖着眼,俊秀眼尾绷得微微一悸。
“我说错了。”萧朔改口,“重伤里逃生。”
云琅:“……
“轻伤——”
萧朔从善如流,再改口:“擦破皮里逃生。”
云琅绷了半晌,终归绷不住乐出来,黑白分明甩他一把眼刀:“我的亲兵讲笑话,莫非是小王爷言传身教的?”
“是。”萧朔坦然受功,“你的亲兵与我交易,我教他们哄你开心,他们便与我讲你在北疆的旧事。”
云琅张了张嘴,愕然瞪圆了眼睛。
他万万想不到萧小王爷带着一身冷冽煞气同人做交易、教人讲笑话是个什么情形,更想不明白萧朔究竟哪儿来的这些工夫,竟还能在繁忙公事里挤出时间来听这个。
“我记得——”
云琅心情复杂:“出来之前,咱们依稀仿佛是在谋朝篡位……”
萧朔点点头,缓声道:“所以你也总要容我缓口气,做些喜欢的事。”
云琅一怔,看着萧朔无波无澜的平静神色,心底按不住地牵扯着,慢慢回握住了萧朔的手。
临近边塞,又是萧条空旷的军镇,饭菜做得分量十足。
一大盆炒茭白、两只涂满了蜂蜜的兔腿,一盘热腾腾的蒸饼,几乎已将桌子挤得满满当当。
萧朔单手持了竹筷,有条不紊将蒸得雪白绵软的蒸饼分开些,细致夹了撕下来的肥嫩兔腿肉,又添了些炒得脆嫩的茭白。
两人已净过手,萧朔夹好了一张蒸饼,递过去。
云琅笑了笑:“怎么连这个也……”
汴梁多风雅,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一样吃食能做出百种精巧花样。
一张蒸饼囫囵夹满肉菜,热腾腾吃下去,痛快淋漓省时省事,是军中才有的粗犷吃法。
叫开酒楼的景王看了,定然要痛心疾首,顿足大叫成何体统。
云琅看着萧小王爷有条不紊的熟练架势,胸口悄然叫热流烫过,伸手接了蒸饼,低头细细吃了。
萧朔自己也依样夹了一张,他一只手仍牢牢握着云琅的手,将暖意一点点分过去。
单手来做这些事,虽然慢些,他却始终做得细致耐心,不曾放开云琅那只手半分。
吃到一半,云琅的体温忽然靠上来,坠得肩臂上力道跟着微微一沉。
萧朔侧过视线,看着靠在肩头的云少将军。
云琅兀自撑了一路,此时再熬不住,倦意上来,阖眼靠在他肩上,已经睡着了。
萧朔静看了一阵,放开云琅那只手,想要揽他上楼歇息,才一松手,云琅却又倏地睁开眼睛。
萧朔在云琅眼底看见雪亮刀光,若还有体力,云琅甚至会顺势跳起来,横刀牢牢拦在他身前。
“无事。”
萧朔握回他那只手,轻声道:“我们在客栈,觉得累了,我们上楼歇息。”
云琅脸色微微泛白,将惊醒这一刻的心悸挨过去,缓了口气,撑着手臂坐直。
萧朔伸手,想要将他揽起来,被云琅按住手臂:“扶我一把就行。”
萧朔并不坚持,点点头,那只手在中途换了方向,给云琅借了借力。
“是有些吓着了,还余悸着,得缓两天。”
云琅按按额头,他握着萧朔手臂,手上力道收了收,低声道:“小王爷命大福大,吉人自有天相,是不是?”
萧朔静看他一刻,并不反驳,微微点了点头。
云琅稍稍松了口气,朝他笑了笑,撑起身,同萧朔一并上了楼。
客栈的天字号房是给来往贵人预备的,收拾得舒适妥当,尽力学了中原的精致典雅,在房里也备了茶具与屏风熏香。
两人出门在外,总不好仍要一间房。云琅看着萧朔回房歇息,自己才去了榻上,和衣囫囵躺下。
睡意同疲乏一并漫上,裹着人坠入静寂,睡到半夜,梦境里又叫汹涌的泥石流没顶淹上来。
格外真实的梦境,逼仄的冰冷泥浆裹着巨石,死死压着他,呛进口鼻。
灭顶之灾。
云琅躺在榻上,咬牙醒不过来,额头泛起涔涔冷汗。
泥浆中裹挟着无数沉重石块,他想要在一片混沌视野里找见萧朔,却无论如何也找寻不见,胸口的一腔血快要被冰冷沉重的洪水压得爆开。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萧朔会有性命之危。
此前虽然也数次经过风险,可总能靠两人合力设法寻出一条出路,只有这一次,逼到眼前的天灾压得人透不过气。
若非小王爷福大命大,吉人天相。
……
云琅在梦里昏沉,没顶的湍流将他卷进更深的黑暗里,身上的力气彻底竭了,只剩下恍惚的混沌与冰冷。
然后,一只手忽然扯住了他。
那只手暖的发烫,牢牢攥着他的手,将他从水底拖出来,抱着放平在石岸上。
墨色的身影模糊晃动,解开叫水泡透了的湿淋淋衣物,裹着他冰凉的胸肩,尽力叫他回暖,试他的心脉气息。
掌心热意覆在胸口,寸寸碾过,温热的唇覆上来,往他口中送进清新气流,一点点地厮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