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神时, 凌恩已经走到那间斗篷店前。
他碰到星板的部分仿佛有针刺、仿佛在灼烧, 这是灌注精神力过度的反应。
凌恩把它攥得更紧。
他没有敲门——但在伊利亚星系, 大多时候也用不着敲门, 精神力会告诉人们有来访的客人。
有人把门拉开, 不是老店主,是个年轻人, 和老店主长得有六七分像。
年轻人看了看他:“买斗篷?”
凌恩仍盯着星板,他觉得自己正在做的事十分卑劣,不过是种毫无意义的逃避,用以自欺欺人地减轻内疚。
但他无法控制,那些在过去的十年里,那些被他刻意忽视、从未做过的事,从他的胸膛里蔓出荆棘,支配他的身体和喉咙。
“……银灰色的斗篷。”凌恩低声说,“像这种颜色。”
年轻人:“没有。”
凌恩攥着星板的手停顿了下,他垂着视线,什么也没问,就将星板收起来。
“对不起,元帅阁下。”年轻人大概也觉得自己态度过差,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重新回答,“我父亲不做斗篷了。”
凌恩问:“他还好吗?”
“他去了葬礼。”年轻人说,“去检查他给陛下做的最后一件斗篷,合不合适,能不能完整地放入棺椁。”
这是句叫人完全无法回答的话,尤其是站在门外的这个客人——年轻的店主很清楚地看到,这位伊利亚星系的战神听见这个回答时,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流失殆尽。
但年轻人还是低着头,继续把该说的话说下去:“父亲很后悔,他的斗篷做得太慢了,这是他这些年来最后悔的事。”
“他以为,斗篷慢一点做好,陛下就能再多坚持一些时间……活着的人总是这样希望。”
年轻人低垂着头,一直看着地面,“父亲说,他的脑子完全糊涂了,做了最蠢的事,最糟糕的决定。”
“陛下明明很需要休息,很需要。”
年轻人说:“这些年里,父亲都一直在念叨,一定是他做得太慢,陛下等不及了……”
这些话被平铺直叙地说出来,不加转圜和掩饰,就像店门口代表哀悼的柏枝和卡萨布兰卡百合。
所以凌恩什么话也说不出,他看了一阵那些柏枝和花束,向年轻的店主点头致谢,就想要离开。
在他转过身时,却又被身后的年轻店主叫住:“元帅阁下。”
“很多年前,你们来店里买斗篷的时候,我也在,那时我和你们差不多大。”年轻人一口气对他说,“我给小殿下搬了椅子、倒了茶,还拿了一盒饼干。”
凌恩沉默许久,才低声说:“谢——”
“我不是这个意思,殿下和我道了谢。那是我见过最礼貌、最好的小殿下,我为那一天的经历激动了好几个晚上。”
年轻人说:“我只是想说……他当时看起来非常累,非常不舒服,可能是茶和饼干无法解决的问题。”
年轻人低声说:“您从未真正问过他‘还好吗’……对吧?”
——即使这是句非常普通、非常容易被说出来的客气话,凌恩刚刚还这样问候老店主。
在很多年前,那个骄傲地抬着下颌、腰身笔直,牢牢撑着红宝石拐杖的小殿下,的确很能硬撑……很能装作若无其事。
但伊利亚精神力最强的人,几乎不用怎么费心思,就能发现几十米外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所以凌恩从未发现庄忱不舒服到这个地步、虚弱到这个地步……原因或许也只有一个。
他从未真正仔细地看过庄忱。
这是个早就被努卡他们达成共识、连凌恩自己也承认的事实——可直到这一刻,它才被重重砸下来。
凌恩尝到口腔里的血腥气,它像是从鼻腔和喉咙里一起冒出来,久违的疼痛令他眼前有些泛黑。
凌恩透过年轻店主和门的缝隙,盯着里面那张桌子。
那里面也有碎片,他在那里看见十四岁的庄忱。
小皇子裹着黑斗篷,靠在宽大的木椅子里,慢慢啜饮加了蜂蜜的热茶,苍白的脸庞仿佛永远都不会转暖,漆黑眼睫垂下来。
那个时候的凌恩被他支使着去付账、去打包、去做杂事,忙得团团转,似乎的确没时间回头看一眼他。
于是坏脾气的小皇子找到空子,闭上眼偷偷睡觉,身体一点一点陷进椅子里……极不安稳的睡眠让单薄的胸膛也开始起伏。
碎片里的影子开始做梦,显然不会是什么好梦,梦魇见缝插针,把落单的虚弱猎物拖进去。
凌恩无法忍受,他低声向年轻的店主道歉,快步过去,向碎片里灌注精神力,伸手抱住那个影子。
……看见闪烁的星板,年轻店主就知道了他在做什么。
伊利亚人不会打扰灵魂最后的安息,年轻店主沉默着暂时离开店铺,悄无声息虚掩上门。
空荡荡的斗篷店里,凌恩抱起十四岁的庄忱。
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用力气,小皇子沉在梦魇深处,软软仰在他怀里,呼吸微弱得连悸颤也没有。
凌恩把手覆在他冰冷的胸口,他去拿碎片里那杯加了蜂蜜的热茶,小心地喂庄忱喝,擦拭干净溢出来的茶水。
这样过了一会儿,小皇子慢慢睁开眼。
那双总是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此刻显得有些茫然,仿佛并不能分辨眼前画面的真伪。
在他的精神力维持下,这一小块碎片被触发了很简单的对话:“……凌恩?”
“是我。”凌恩低声问,“阿忱,你是不是很难受?”
这个问题总是会冒犯傲慢的小皇子——这次也一样,他怀里的身体忽然就绷紧,脸色变得冷冰冰,看起来甚至想要摸索手杖,支撑着起身。
……过去那五年里,每到这个时候,凌恩就不会再多嘴。
他不擅长和生气的庄忱相处,每当说错了什么话,惹得庄忱生气的时候,就会自己走到一边去等待。
长此以往……他开始不再这件事上多花费精力思索,不去分辨那些“冷冰冰”的真假。
他从未想过,这些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表象,是不是因为庄忱实在太难受、太不舒服了,所以不得不用最简单的方法来掩饰。
庄忱不想让人看出自己在不舒服,因为庄忱是带他出来买斗篷,带他出来给他撑腰。
生性骄傲、绝不肯低头的小皇子,宁死也不把真正的用意告诉他……却又宁肯撑着难受到极点的身体,也要亲手给他挑斗篷、亲手给他穿上,再和他穿一件完全一样的。
“阿忱,斗篷买好了。”
这次凌恩没有松手,只是对他低声说:“我请老板打包,我们直接带回去。”
小皇子绷紧的脸上仿佛有了不耐烦:“不行,我要穿。”
被他抱着的人怎么都站不起来,徒劳使了半天的力气,咬紧牙关脊背打颤:“我的拐杖呢?”
凌恩握住他的手,那只手看起来会将他直接用力甩开——凌恩一直是这么以为的,所以从没尝试过。
可被他握住的手颓软冰冷。
凌恩握住它,那只手就僵了僵,过了好半晌,手指不自在地屈起来。
小皇子冰冷的手指软软抵在他掌心。
“说闲话的人……”凌恩沉默了很久,才又低声说,“他们看到我买了和你一样的斗篷,吓坏了,全都跑了。”
凌恩说:“还有一个跑得太快,摔了一跤。”
被他抱着的影子怔了下,在听清这些话后,果然就慢慢地不再挣扎,思索着眨了眨眼。
“活该。”小皇子慢吞吞地问,“摔得惨不惨?”
凌恩回答:“很惨。”
这回答简直无趣极了,坏脾气的小皇子看起来却很满意,又用鼻子冷冰冰出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他们还去问老店主……是不是真的。”凌恩说,“你是不是真的给我买斗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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