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中的庄忱看不到他,只是在撑不住的时候,就慢慢滑坐下去,额头抵住冰冷墙身。
凌恩半跪下来,徒劳地帮他把掉落的斗篷理好。
他将刚恢复的精神力不加珍惜地灌注进去,不顾这只是块碎片,想要直接抱走庄忱。
……可只是刚刚伸出手,一道快步过来的虚影就穿透他。
他干涉不了、改变不了,这只是过去曾发生过的影像。
庄忱不需要被抱,庄忱已经死了。
“……陛下。”
来的是个少年侍从,跑得气喘吁吁,紧紧扶住庄忱:“您怎么又乱跑?医生说了,您需要休息。”
这些少年侍从,也都是庄忱捡回去的。
凌恩现在知道了,他们对外的身份是“侍从”、“护卫”,其实都被很好地养大,长成了非常出色的年轻人。
“太闷了。”庄忱被他抱扶起来,“我想练练走路。”
“练什么走路?您本来就走得很妥当,只是最近生病了,身体太虚弱,没有力气才会这样。”
少年侍从一口气说:“您太累了,现在站不起来,一定是因为自己一个人走了太远……您该立刻休息。”
少年的个头已经窜得很高,因为常年刻苦训练、营养又完全跟得上,长得非常健壮。
他已经能牢牢搀住庄忱的手臂,替庄忱挡住风雪。
年轻的皇帝借着他的力道,撑着拐杖,慢慢向这条路的尽头走。
“陛下。”少年忽然低声问,“只有凌恩上将能让您休息吗?”
这话问得直接过了头,如果真是个“性情古怪”、“非常难伺候”的皇帝,恐怕要雷霆大怒,重重处罚这个胆大包天的小侍从。
可被他扶着的影子,却并没因为被冒犯而生气,只是平淡回答:“什么话。”
“和凌恩无关。”那道影子甚至开了个玩笑,“凌恩上将几年没回来?我都快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
——这话其实并不假,因为那些不停侵略他的信息碎片,不只有声音,也有影像。
就好像一个人同时看一万个世界的碎片,视觉和听觉都已经被挤占到极限,留给记忆的部分变得很少。
凌恩老是不出来刷存在感,那点记忆眼看就要侵蚀殆尽了。
少年侍从猜错了,闷闷不乐低头:“那为什么不见您休息?”
“我不喜欢休息。”年轻的皇帝说,“像个病秧子。”
少年就知道他准是又听见了什么闲话,气得直咬牙,眼里冒出浓浓怒火:“您听他们胡扯!”
“您别听他们的,你不是——您明明是最厉害、最能干的人!”少年紧紧攥着拳头,“您比他们都厉害,您做的很多事,他们根本都不知道……”
他的声音很大,却没什么用,因为庄忱并不能听到。
说“不能听到”也不尽然准确——是因为同一时刻袭来的声音太多、太杂了,不论说什么,都只能掉进那片浑浊的洪流里。
这会让人头痛欲裂,可庄忱却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是很平静地借助少年侍从的搀扶,继续往前走。
“我不想回去。”庄忱问,“能陪我去个地方吗?”
这一会儿,声音又变得汹涌,不停有尖锐摩擦和震耳轰鸣声……大概是宇宙的某个角落有几只变异巨甲虫在吵架。
他听不见少年侍从的回答,静了一会儿,装作听见了,就继续又说:“我想去斗篷店。”
他慢慢地说:“我想买件斗篷。”
……
凌恩走过来,挡住庄忱的去路。
“阿忱。”凌恩低声说,“别买斗篷了,回去休息。”
碎片里的庄忱看不见他,垂着视线,很安静地站在血红色的晚霞里。
凌恩抬起手,尝试护住那个人的耳朵,挡住那些嘈杂的声音。
……但没有用。
残留的碎片属于过去,碎片里的人影属于过去,声音也是。
因为接触到庄忱的意识碎片,凌恩听见那些嘈杂的声音,其中有的格外清晰。
“……真是疯了。”
“为什么要盖这种塔?究竟有什么用?”
“说不定是为了借机敛财……又或者是想要什么政绩。”
“咱们这位皇帝的心思很难猜透,听说他很难伺候,总做些旁人搞不懂的事。”
“没办法嘛,身体不好,脾气就容易古怪。”
“听说他最近的身体越来越差——真虚弱到熬不久了吗?他要是死了,咱们要怎么办?”
“也未必,这不是很能折腾吗?”
“先是把凌恩上将排挤走,然后又控制科学院,花大笔的钱,研究这种没有用的破玩意。”
“这东西会不会让孩子生病?听说有地方建完塔后,旁边的孩子立刻就生病了。”
“这倒也不一定……每天都有孩子生病,这在伊利亚很平常——凭良心讲,你很难说,这两件事就有关系……”
凌恩不知道庄忱有没有听见这些。
年轻的皇帝垂着睫毛,额发落在苍白的额头上,没有任何表情,完全无法判断此刻的任何心情。
凌恩完全不知道、也猜不透此刻的庄忱正在想什么。
这让他陡然生出强烈不安——他和庄忱一起长大,看着生动鲜活的小皇子骄纵、放肆、从不掩饰喜怒,早已经习惯到极点。
……凌恩从不知道,当自己看到这样的庄忱,最先冒出的强烈感受,居然是不安和恐惧。
仿佛正有什么在失控,由他生命里不可挽回地逐渐剥离。
“他没有排挤我。”
凌恩伸出手,用力捂住庄忱的耳朵,反驳那些嘈杂:“是我自己走的,我嫌他麻烦,甩下了他。”
凌恩无法阻止这些声音,他生出从未有过的愤怒:“你们闭嘴,你们知道什么?!”
——这样的解释和质问无济于事,因为它不仅很迟,而且并没有交流的对象。
这些只是逸散的信息碎片,这些声音只是诘责、只是臆测……只是混在潮水般的嘈杂里,不由分说淹没年轻的皇帝。
而七年后的今天,这些声音又早已烟消云散——因为一切都已经真相大白,无论是皇帝陛下的苦心,还是当初凌恩上将远走的真相。
那些曾经说乱七八糟的风凉话、胡乱散布怀疑的混账家伙……早就被其他人怒视着,不敢再多说半个字,每天躲躲闪闪出门,甚至灰溜溜滚去其他星系了。
……可眼下,在这片属于过去的碎片里,这一切仍在继续。
它们依然不知收敛,依然猖狂。
“闭嘴。”凌恩被怒火剧烈灼烧,他再也无法忍受这些鬼话,“都闭嘴!你们这些——”
这话说到一半,就停在凌恩的喉咙里。
他愣怔着,想起他们小时候,庄忱发的那些脾气。
有他陪同的小皇子,有时候也会毫无预兆地暴怒起来,把枕头用力摔出去,强行叫什么人闭嘴。
——可绝大多数时候,明明就没什么人在吵他。
凌恩不愿看见他这样喜怒无常,每次都要求庄忱控制好脾气,不要这么敏感易怒。
他想起他们还小的时候……庄忱躲在卧室里,他去叫庄忱出门。
他们约好了时间,需要去订做入学的斗篷。
到了该出门的时候,庄忱却还不肯起床,还乱发脾气,把枕头扔得到处都是。
……
“……我没有乱发脾气。”
十四岁的庄忱缩在床角,用被子把自己裹成小球:“你要是烦,就出去。”
每到这种时候,凌恩其实都多少有些生气。
因为每次庄忱都会顶嘴反驳,说自己没有乱发脾气……但这些枕头的确被扔得满地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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