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尘小师父从小被这么欺负到大,时小施主手不好,自己从来不肯拎东西,不耐烦了就往小师父怀里扔。
包袱极沉,又鼓鼓囊囊硬得硌人,秦照尘险些被压得坠摔在地上:“是什么?”
“银子。”时鹤春说,“挺好个江南,走过去可惜了。”
秦照尘怔了怔。
大理寺卿抱着怀里的银子,慢慢停下脚步。
“不是赃银。”他的小仙鹤蹙了眉,有些不高兴,停在他三步之外,“不污你清白。”
时鹤春人是死了,可手底下的那些商铺园子又没死,个个都是能挣钱的。
这些钱早被时鹤春吩咐了,说给大理寺卿、说给大理寺卿,清正廉洁的大理寺卿一年都没去拿,摆明了还是要同他这个奸佞划清界限……
秦照尘急声打断:“不是!”
时鹤春不动、他向前迈步,却仿佛这短短几步路怎么都走不完,他扯不住时鹤春。
“不是。”秦照尘急得喉咙发哑,咬字都艰难,疼得像是吞了刀子,“我不是……”
他过去从不知辩解,总觉得多说无益、说不如做,总归他又不和时鹤春分道,时鹤春心里定然明白。
有人说他和时鹤春势不两立,他不辩解。
有人说他是清流正道,不跟奸佞沆瀣一气,只怕心中嫌恶透了时鹤春——他想要争论,偏偏笨口拙舌,几句就被绕进去。
于是世人都说他们分道扬镳,都说他们早已决裂,是不死不休的宿敌。
时鹤春站在朝堂上,揣着袖子全不在乎……漫不经心地被哪个没脑子的清流指着鼻子骂,说秦大人如何清正,如何刚毅凛然不可侵,早晚手刃奸佞。
秦照尘过去心想,任他们说去。他和时鹤春心里都清楚,都不在乎,谁管世人非议。
——到了如今,换他成了站在朝堂之上,叫飞短流长裹身的那个,才知这是种什么滋味。
原来这滋味这样不好受,仿佛举目茫茫,仿佛又回到那个午睡过头的傍晚……大殿空荡无人,漆黑冷寂,四面泥塑木雕,菩萨低眉、金刚怒目。
菩萨不渡,金刚也不救,只有无边寒意临身,一刀一刀剐去身上血肉,剩个遁去妄念我执的干净空壳。
秦照尘听见时鹤春叹了一声气。
这一声叹,叫大理寺卿像是被大理寺的板子重重砸了,身体晃了晃,几乎站不稳。
“我不是……我从没这么想。”秦照尘低声说,“这是你的银子,别人不能抢……谁都不能。”
生来端方的大理寺卿,从没这么咬牙发狠过,瞳底漫开的淡淡血色,仿佛那一日的噩梦从未结束。
从未结束,他的小仙鹤死了,孤零零死在没人的牢里,没有漂亮衣服,没有银子。
什么都没有,一口薄棺一席草,被他亲手埋在黄土之下。
所以谁都别想抢时鹤春的银子。
他也一样,他也不能动、不能碰,这是时鹤春的银子,要给时鹤春带走。
天上难道不用银子?倘若不用,那人间祭祀阵仗浩大,三牲六畜玉礼皮帛……花钱如流水,莫非全无意义?
秦照尘不信天上人间是虚谈,倘若是假的,他的小仙鹤要到什么地方去。
难道要困在这冷冰冰的俗世里?
秦照尘不能这么想,只是稍有些念头,五脏六腑就被生生碾碎
“胡思乱想什么。”时鹤春摸摸他的额头,“我没说不是我的银子,你当这是给你的?”
秦照尘怔了半晌,低头看怀里的包袱,又抬头看时鹤春。
“你要我一边化缘,一边走着跟你去江南?”他的小仙鹤相当不满意,扯着他席地坐下,扒开包袱。
时鹤春拿出一锭沉甸甸的银元宝:“这是买车马的。”
时鹤春又往上摞了几个元宝:“这些买酒,要好酒,再配几个小菜。”
时鹤春又往上摞一堆金元宝:“这些买船……算了,租吧,租个漂亮的。”
时大奸佞不想听大理寺卿念叨啰嗦,更不想看秦照尘如今不念叨、不啰嗦,宛如一个锯了嘴的葫芦。
索性他直接定好,不叫秦大人为难:“我还没去过江南,你要去,不如带上我,叫我也看看夜里热闹。”
秦照尘只觉得自己如坠梦中。
他坐在郊外的草地上,被时鹤春扯着分家当,盘算怎么花,盘算怎么下江南。
这是大理寺卿穷尽心力不敢做的好梦……偏偏这好梦甚至不醒,枕着胳臂,躺在成堆的银子上,逍逍遥遥抬头看他。
秦照尘露出个极吃力的笑。
他小心地摸了摸时鹤春的脸,只觉仿佛将手浸入冰水,森森寒气透骨,仍是天堑般的人鬼殊途。
殊途又如何,时鹤春说了想去,秦照尘岂会不带他走:“不够。”
时鹤春觉得稀奇,这两个字有从两袖清风的大理寺卿口中说出的一天:“银子不够?”
“要的不够。”秦照尘说,“小施主不带个戏班子?再带丝竹管弦,美人歌舞。”
时鹤春蹲在地上,看着大理寺卿,冥思苦想一刻钟,想明白这是秦照尘在开玩笑:“……”
大理寺卿放声笑出来,襟怀畅快,笑声惊起寒鸦,绕树盘桓不散。
“走,我去置办。”秦照尘起身,收拾好那些元宝,打成结实包袱,“下次不要在野外露财,会招盗贼。”
早已死去的时鹤春背着手,飘在他身旁:“我怕盗贼?”
秦照尘像是看不见,他握住那只半透明的手,任凭这森森鬼气涌入体内、褫夺生机,任凭寒意无孔不入:“我怕。”
“贫僧爬个树都不稳当、翻个墙都翻不好,逃不利索,平白牵累施主。”
照尘和尚念了声佛号,自翻旧账,又对时鹤春保证:“等来世,我也去习刀弄枪,学一身武艺,随施主去做大将军,建功立业、开疆拓土。”
时鹤春摸摸他的脑袋,看着仿佛脱胎换骨、彻底换了个人的秦照尘。
秦照尘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候,这一生都从未有过。
——不论是庙里循规蹈矩的小和尚,还是王府端方木讷的世子,还是宁折不弯到迂阔的大理寺卿。
还是如今无边寂寞、无边茫然,杀了不知多少人,立在朝堂之上再走不动的秦王殿下。
这一刻的榆木疙瘩,竟也离奇到仿佛骤然开了七窍,像是潇洒得如同殿上那个时鹤春了:“好么?施主,来世我们去打仗。”
“……好什么好。”时鹤春拍他脑袋,“小师父,打仗要见血,要杀生,你要气死佛陀。”
秦照尘被他一拍,也醒悟过来,笑了笑:“那就不当和尚了,时鹤春,你到我背上来,我背你回家去。”
不当和尚,就用不着成体统,用不着对着赖在背上的时小施主念叨一路“不要乱动”、“授受不亲”。
也不当官,也不当和尚,陪时鹤春痛痛快快打够了仗,也不等什么功高盖主、猜忌临身,直接解甲归田去做富家翁。
就这么过一生再美不过的逍遥日子。
秦照尘的脚步轻快起来,像是生了风……他知道那时候使尽解数捞了他、险些赔上一条命的钦差时鹤春,殿上的时鹤春,为什么忽然那么高兴了。
自然高兴,戏台子上唱了——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
他同时鹤春往江南去。
他不再整日浑浑噩噩、囿于妄念我执,放他的小仙鹤安安心心回天上。
他们去江南,去观钱塘江上潮信,去赏江南冬景,围炉煮茶等春来,看够了一江烟雨,今生就无憾。
时鹤春就一定能美美地回天上,他送走他的小仙鹤。
到那时候,日子就不难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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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第一次,秦王殿下过不难熬的日子。
王府众人各有妥当安置,秦照尘问他富得流油的小仙鹤借了钱,给了府中诸人遣散路费、给了安家的费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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