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机器人很乖,按照流程严谨闭眼,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睁开一点,抬眼偷看。
“不准看。”宋边霁碰他的额头,语气完全没有“不准”的意思,看见庄忱不听话地抬头,眼里笑意也更浓,轻轻吻眉梢眼尾,直到这些地方也染上一点热度。
庄忱觉得舒服,有点陌生的、新奇的安全和舒服,让人忍不住觉得轻松,忍不住真的闭上眼睛。
暖色的灯光里,浅灰色的眼睛静静望着他。
宋边霁的确挺擅长敲代码,但实在没有任何一种程序代码,能描述这种感受。
——年轻的机器人仰着头,唇角噙着笑影,眉宇舒展,闭着眼睛站在灯光里,睫毛像是舀着一捧光。
真实的高兴,真实的活泼,从未褪过鲜明少年气的、熠熠生光的明朗。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2603极少会有的反应。
……
毕竟,在那么多故事里,“无聊”已经是2603能得到最温和的评价了。
——无聊,没有惊喜、没有意外,没有任何超出计划的事,一件都没有。
要做的就只有服从预测轨迹,好像其他所有人都只是工具,只是被2603支使的棋子。
在那双眼睛里,一切都被提前预测知晓,于是什么举动都仿佛幼稚到可笑。滋生的不满累积,变成跨不过的隔阂,然后演变成无法调解的误解矛盾。
误解、矛盾、争执,一路走到决裂,走到覆水难收……听着像是很合理,像是人性逃不脱的终局。
三十天的确不长,但也不算短。
——短到一台机器人走到报废的尽头,长到一群“挚友”反目成仇,决裂得分崩离析。
去天上城买火锅底料需要食材的工夫,宋边霁恰好路过了一些内讧现场。不算新鲜。
在过去那三十五个30天里,主角团直接全军覆没三次,内讧到一地鸡毛了二十七次,剩下的几l次数据不足,没有明确记录。
这次的决裂更严重,中心医院的高级病房堪称天价,主角团的积蓄消耗得飞快,因为失去了轨迹预测,新的任务也完成得一塌糊涂。
在羽翼下生活了太久,连队内关系调节也靠轨迹安排,凡事都有人操心的日子过久了,这些人已经不具有完整的行动能力。
当初招惹的宿敌察觉到机会,找上门报复,许云程指挥失误,主角团死伤惨重,压抑许久的混乱、慌张、不满……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宋边霁拎着准备买回家的菜,路过街角的时候,看见有点印象的人影。
还在争执,还在吵,有人去拖许云程的手臂,有人冷眼旁观。
许云程坐在路边,脑袋上缠着手术后的纱布,脸色惨白,瞳孔是种空洞的黑。
“队长,你肯定跟他不一样!”有人急着说,“他是故意的……他肯定知道!他一定早知道,我们没了他会落到这一步,就是故意不说,为了报复我们……”
“他当然都知道!他能预测出来——这都是早就算好的,他早就想报复我们,早就恨我们了!”
“他什么都知道,我们会做什么、会说什么,所以他就像看傻子一样看我们……队长,你不是他那种人。”
“你不是他那种人,你一定不会这样,对不对?”
这些人七嘴八舌急着出声,根本不给许云程说话的机会——又或者是因为植入的中央处理器,他们已经默认了,许云程不需要再发表意见。
一半是人、一半是机器,机器的理性在绝大部分时候占据上风,只剩下冷冰冰的概率。
当然用不着再发表意见。
就像2603一样。
就像2603。
有人亲热地去拉许云程的手臂:“队长,我们相信你,咱们是什么关系?你肯定跟他不一样……”
天上城有人造大气护罩,阳光明媚温暖,天空蔚蓝,这种亲热却叫人彻骨生寒。
许云程重重打了个寒噤,下意识甩手避开,抬头时却迎上复杂的视线。变得复杂的注视、变得陌生的面孔,有人问他:“队长……你不会也变成那种冷血的人了吧?”
许云程不说话,在灿烂的阳光下沉默着,一动不动盯着街角。
他认得那双灰色的眼睛,这个人类带走了2603,这个人曾经问他,什么是冷血。
——什么是冷血?
“集体狂欢,挑一个善良的好人出来,捂住他的嘴,不准他说话,给他定罪,榨干他身上最后一丝价值。”
这个有着灰眼睛的人问他,彬彬有礼:“这个人想休息,想死在一个安静的地方,想最后被抱一下……太冷血了,是吗?”
看着那些熟悉却又分外陌生的面孔,许云程莫名生出恐惧,想要追上去再问一次2603的下落,中央处理器骤然抽干的精神力,却不由分说炸开眩晕。
铺开的轨迹短得可怕,自相残杀的血色充斥视野,把一切染得鲜红。
中央处理器冰冷运转,发出微弱的嗡嗡声。
他站不稳,被几l双手拖回去,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像是魔鬼呢喃:“走吧,队长,该回家了……”
————
年轻的机器人被小心抱起来。
宋边霁的力道很轻,全程保持平稳,让庄忱能靠在自己肩上,温暖手掌遮住灯光。
潮水一样的眩晕,在一片白茫茫的空荡里有了着落,被安稳暖意裹住。
庄忱闭着眼睛,被他抱到沙发上,想不通自己哪里露了馅:“很明显?”
“很不明显。”宋边霁亲了亲他的眉心,“我太熟悉你。”
他和他的机器人已经朝夕相处了近三年。
庄忱已经重新整理了源代码,但眩晕没那么容易解决,还是时常会发作。
要一点一点养护,要有充沛的休息、足够的放松,要重新养成一些新的习惯。
比如“高兴”不需要藏起来,一点点的活泼、一点点的炫耀也不用。
不会再有人因为扭曲的自卑而曲解这些,不会有人觉得这是2603的傲慢嘲讽,是“他又看不起我们了”、“我们就是他的工具”……再也不会有了。
所以再高兴一点也没关系。
再放松一点,再肆无忌惮一点也完全不要紧。
宋边霁不会特地对他说这些,但中央处理器常年和人类伴生,早就有能力补全这些信息,手提电脑漆黑的屏幕上忽然放起几l朵烟花。
庄忱很喜欢这个建议,决定执行,拉着系统暗中潜入笔记本电脑,把几l份简历模板放进去:“你知道穿书局吗?”
“知道。”宋边霁说,“我们这个故事世界,是穿书局的下属世界。”
这下轮到机器人有点惊讶,张开睫毛,黑澈的眼瞳睁得有点圆。
像小猫。
庄忱没用中央处理器,枕在他的人类膝上,盲猜:“我说过?”
宋边霁抱着他的小猫点头。
穿书局会在下属世界招募员工,多半是挑选将死的个体,但不强制。
是不是愿意应征,是不是愿意换个办法活下去,还要本人点头。
2603摇了很多次头。
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根本不值得奇怪。当一个活生生的人,已经被彻底瓜分干净,最后的愿望只剩下看烟花的时候,是不会再想做什么工作的。
解剖床上荒诞的破碎零件,一团冷透的金属废墟,是不会再想做什么工作的。
2603的一生里,并没遇到什么值得活下去的事,活着是因为责任和惯性,倒下去就休息。
……除非,除非。
宋边霁低头,一点点亲吻他的小猫,年轻的机器人敏感点很特殊,在贴着眼睫的温柔碰触里轻轻打颤。
除非,有三十五次“30天”,一个将死的机器人抬起手,轻轻摸他的头颈,都会闪烁最后一点真挚到柔软的微弱亮光。
“别哭……你别哭啊。”
有三十五次,他的机器人用各种办法——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哪怕是即将溃散的数据拉着他,有点着急地哄:“我去穿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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