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岭身子刚前倾一点,那青年人已扑通一声跪到在地,叩首请罪。
萧岭无言片刻,道:“起来,继续说。”
萧岭自觉说的毫无歧义,偏偏进到了朝臣的耳朵里,就有如催命一般。
恐怕说完就得死。
有人心中断言。
那官员两股战战,挣扎着站起,萧岭示意下面的太监去扶他一下,唬得那青年人差点又跪下。
脑子一片空白,求生的本能却大过一切,嘴唇仍颤着,然而语句清晰,将能说的俱说完了,语毕,又道:“陛下,先时去往南地陆大人曾给臣去信,称当地已一切妥当,唯缺少干吏,他们做事,难免有许多顾不到之处。”
这官员的话简直说到了皇帝心里!都不需皇帝抛出话头,只要继续问下去即可。
他面色殊无变化,只点点头,询问吏部尚书舒舟轻,“此事舒尚书作何解?”
舒舟轻清癯,面容俊秀,眼中含着几分倦态,却温文和煦,毫无锋芒,上步道:“如何郎君所言,不止地方,眼下朝中各部皆乏人。”
这事最主要的锅还在皇帝身上,自从皇帝登基后,卖官鬻爵为主要做官途径,以才做官,可能性不高,最重要的是,科举并不公平,皇帝不在意,甚至默许买卖策题答案,银钱入私库,所以即便选出来,能用的也少,多是汲汲营营,钻营图利之辈。
萧岭颔首,示意舒舟轻继续。
舒舟轻沉吟道:“不若,先从世家勋贵子弟中择选?”
这是最稳妥最四平八稳的答案。
就像谢之容昨夜说的那样。
这个答案既暂时地解决了皇帝提出的问题,又不会触动既得利益者,还隐隐讨好了世家。
萧岭嗯了声,看不出赞同还是不赞同,转而问道:“众卿的意思呢?”
皇帝既不反对,又是舒舟轻起头,朝臣自多赞许之言。
在萧岭治下为官,明哲保身,就是最大功绩了。
萧岭挑眉,看向安安静静地站在人群中的凤祈年。
凤尚书簇新官服,每日穿的都好似新郎官要入洞房般鲜亮惹眼,“凤尚书怎么不言?”
主要是凤祈年穿的夺目,人生得也夺目,极大地提升了皇帝看他的频率。
凤祈年道:“臣无异议。”
“便择选世家子弟?”萧岭继续问道。
凤祈年回,“臣今日便拟个章程出来。”
这老狐狸。
萧岭心中冷嗤一声。
凤祈年是哪边都不肯得罪的,比起选边,他更愿意保持平衡,永远站在中间。
要他去主持恩科之事,凤祈年未必会尽心竭力,说不定,还可能多有推辞。
心绪一转,皇帝突然道:“朕听闻,凤尚书对后宫之事很好奇?”
凤祈年的漂亮脸蛋僵了下。
他虽然嘴里说着入宫更能得圣心这等厚颜无耻的鬼话,可不意味着他真能心甘情愿地放弃尚书之位进宫做侍君。
那不是纯粹的脑子有问题吗?
心中悚地一惊,他知道皇帝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件事。
但他不知道,皇帝究竟想做什么。
要……处置他吗?
不,皇帝若想处置他,不会挑这件事,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凤祈年心思飞快地转着。
方才,陛下问他对舒舟轻的提议有何感想。他答无异议。
皇帝想要的,恐怕恰恰相反!
宁明德低头,尽量让自己的幸灾乐祸表现的不明显。
“臣不敢打探宫闱之事。”凤祈年立刻道。
这话说的讨巧。
凤祈年确实没打探过,他只是说自己想进宫分宠……而已。
凤祈年说的不过是玩笑话,可这种玩笑话,不追究则已,若追究,足够令凤祈年获罪!
皇帝点头,好像很赞同凤祈年的话,淡淡道:“那便是朕听错了。”
英元宫的氛围瞬间若冷凝了一般,朝臣无不肃立,不敢言语,偌大宫殿,寂寥无声。
站在远处的应防心缩了缩脖子。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样子的陛下。
冷漠,迫人,尽是帝王威仪。
不过几十步的距离,却宛如天堑。
凤祈年当即一撩衣袍下拜,“是臣失言,请陛下降罪。”
他在朝中数十年,若是不够聪明,早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隐隐猜到皇帝用意,只等下一句话。
皇帝望着这个出身并不十分显赫的礼部尚书,此人处事圆滑,谢之容当政后亦没有对他加以为难,允了他辞官归故里。
皇帝蓦地笑了。
他容貌得尽艳色,一笑更是秾丽逼人。
似是,处处都生了剧毒的花。
叫人想攀折,叫人屏息,更叫人震恐。
没让人放松下来,心砰砰狂跳,仿佛要跳出胸膛。
应防心也紧绷着。
先前凤祈年为他说过话,从这点来讲,他并不希望凤祈年出事。
悄悄抬眼望君王,一身冷汗,耳朵却悄悄地红了。
“凤尚书起来回话,朕无怪罪之意。”萧岭唇角笑意更浓,“方才不过随口一问,吓到尚书,倒是朕之过了。”
凤祈年起身,亦笑,“是臣胆量太小,惶恐太过,让陛下与诸位同僚见笑。”
除了他俩谁还笑得出来?
哦,和凤祈年有过的倒笑得出,可惜不能笑。
凤祈年在朝堂之上一贯八面玲珑,少有这般狼狈的时候。
凤祈年在等,等皇帝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很可能,是最后一个机会。
舒舟轻若有所思地看了凤祈年一眼。
萧岭一笑,道:“倒将正事忘了。”
凤祈年在心里斟酌了数遍的话脱口而出,“陛下,臣以为,只在世家子弟中择选,或许仍不够齐备,方才舒尚书也说,除却地方,朝中也乏干吏能臣。”他揣摩着皇帝的用意,“不若,开恩科如何?”
朝廷加恩,今年多一次考试机会。
萧岭眼中浮现出星点笑意。
是赞许,但不是满意。
凤祈年看着皇帝的眼神就知道,自己说对了,暗自呼了一口气,面上仍旧笑容洋溢,轻松闲适。
好像刚才皇帝真和他开了个玩笑一般。
话音刚落,立时有官员跳出来道:“南地水患初定,朝廷即便加开恩科,此处的学子亦难抵京城,臣以为,民不患寡患不均,此时开恩科,恐令当地学子生出怨怼之心。”
萧岭不认识这人是谁,但听说话内容也知道站在哪一边。
此言一出,便被反驳,“恩科是陛下格外加恩,倘因受恩比旁人少便心生怨怼,臣以为,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举子即便才高八斗亦用不得,用了反成祸害,不配领受君恩!”
有人则道:“恩科恩科,朝廷无可庆贺之事,为何要开恩科?”
“陛下主政,即是天大的可庆之事,有何不可开恩科?”
殿中窃窃私语,群臣各有想法。
萧岭目光落在赵誉身上,笑问道:“舅舅以为呢?”
舅舅?
这个亲密的称呼自从皇帝开始上朝,还是第一次出现在萧岭口中。
众臣揣摩着这个称呼是否是皇帝与国舅和解的讯息。
宗亲勋贵群中站着萧岫忍不住笑了一下,但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容马上收敛了。
赵誉回答:“臣以为,凤尚书与舒尚书两位尚书皆言之有理。”
“舅舅的意思是,二者宜并行?”
赵誉道:“臣觉得二者都很好,无论舍弃哪一个都很可惜,倘若处事官员齐备,诸事皆有章程,皆行之,自然更好。”
可前提是,处事官员齐备,诸事皆有章程。
摆在萧岭眼前的问题就是,没有那么多人可用。
倘如凤祈年所言开恩科,最快也要有半年,才能看到成效。
择选世家子,则要快得多。
“舅舅所言甚是,”萧岭轻叹一声,很是苦恼的样子,“如以往那般开恩科,耗时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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