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边脸溃烂的伤痕在人前显现,肿胀还没有消褪的肢体显出吓人的青紫,被盐水沾湿的头发蜿蜒贴在脸颊,血从他的胸腹涓涓往下流,把本就肮脏的衣物弄得更加不堪。
执法堂外围观的弟子们俱都被他的模样给吓了一跳。
容染趴在地上,痛苦抽搐,以为自己将要死了,忽然看到了眼前出现一抹白。
周围所有的喧嚣也都突然静默。
他抬头看,见到白衣鹤氅,银发高冠。
栖云君垂眸,无波无情的看着他,手中握着的,是太清渡厄剑。
“师尊!”
绝境之中,容染不知从何处又爆发出力量,他爬到了栖云君的脚边,青紫肿胀的手如同抓住浮木一般攥紧栖云君鹤氅边沿,留下血色的手印。
“救我……师尊,救救我……”
栖云君没有开口说话。手中剑也未曾出鞘。
只是他人站在那里,就是一柄出鞘的剑,锋芒盖世,睥睨人间。众人尽数缄默。
“见过宗主。”
“见、见过宗主!”
堂上几位长老同时起身。程副宗主也慢吞吞从座上起身。
“姬师兄,一晃又是两年不见,此次出关,是为了你那亲传徒弟?”
整个天宗也只有程副宗主敢这样和栖云君说话了。盖因两人师出同门,栖云君未入无情道之前,程子虚与他师门之情还算深厚。当然,入了无情道的剑修就没有“感情”二字可言了,程子虚宁愿和自家夫人说一宿的夜话,也不愿意和一块冰块打交道。
即使这冰块原先是他的亲传师兄。
栖云君道:“他已不是我徒弟。”
他从袖中拿出两块碎裂的墨色玉佩,将之扔在了容染面前。
“我说过,之前是最后一次。”
闻言,容染脸色苍白。
是,在他向栖云君自请带队去往幽冥秘境的时候,栖云君确实说过,那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帮他。
但是那时候栖云君并没有说自己不再是他徒弟。
修行界师徒关系如此紧密,尤其亲传,更牵涉到重重因果,他以为,栖云君没有那么容易会将他放下。
然而,栖云君比他想象之中,更为果决。
容染看着眼前断成两截的墨玉,攥着栖云君衣摆的手渐渐变得无力了起来。
“纠结外道,杀害同门,本罪不容诛。”栖云君一眼便看穿了地上暗香疏影的来处,“然,当年你救我一命,而今我便留你一命。自此,你我因果两清。”
他一拂袖,容染胸腹上伤口便不再流血。
“带他离开宗门。”
栖云君吩咐。
没有再给容染求情的机会。
话音落下,马上就有执法堂弟子走出来,架起容染双臂,将他拖着往外走。
最后的希望已破灭,容染脸色灰败。
浸泡了水牢的身体在地上拖出一道淡红的水痕。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表情扭曲了起来。他望向栖云君,忽然发出一声疯狂的尖笑。
“因果两清?哈哈哈哈,你永远也别想两清!”
栖云君难得皱了皱眉。
尖笑声中,容染被拖出了执法堂,又被拖入了人群之中,愤怒的弟子将他淹没。
宗门外三千长阶很漫长。
他被人拖着、踢着不断往台阶下滚,天上是灼然烈日,周围是扭曲的人脸、扭曲的声音、还有扭曲的自己。
他忽然感觉这个情景异常熟悉,似乎曾经经历。
只不过,当时的他,并不是被拖在台阶上受尽屈辱践踏的人。
而走在台阶上,闲步看戏的人,才是他自己。
灼热的太阳炙烤着他身上的遍体鳞伤。不知道过了多久,无止息的滚落才停止。
人声渐渐远去。他被抛弃在这里。
血水模糊了他眼睛。
他看不见东西,也动弹不了身体,于是嗅觉变得格外敏锐。
慢慢地,他开始能够嗅到自己脸上,伤口溃烂的味道。
——腥臭、难闻、恶心。
就像他自己。
*
审判结束,执法堂之中的人已经渐渐散了。
沈殊本欲起身离开,却见自家师尊迈步走到了执法堂前,蹲身捡起了方才栖云君留下那两块碎裂的墨玉。沈殊走了过去,便看见叶云澜拿着那两块沾尘的墨玉,正慢慢用衣袖擦拭。雪白衣袖上很快有了肮脏,看上去有几分不协调,而叶云澜神色淡漠,并没有什么表情。
沈殊正想开口询问,忽然听到一道寒冷如冰的声音响起。
“为何要捡那两块碎玉?”
沈殊转身一看,原来是栖云君去而复返,正站在执法堂门口处。
逆光掩盖了栖云君模样,只瞧见一个黑色剪影,身形高大,鹤氅高冠。
叶云澜没有看他,只静静凝视着手中的墨玉。
碎玉拼合为一,上面镌刻有玄奥古老花纹,“天宗”二字印于中央。
他道:“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第97章 因果
“你说,这是你的东西?”
栖云君大步走过来,到叶云澜身前。
叶云澜:“是。”
栖云君微微皱眉,凝视着他,道。
“此为玄纹血魄玉,世间只此一枚,乃天宗宗主的信物,又如何成了你的东西?”
叶云澜闭了闭眼,似乎不愿与他多争执,低声道:“既然是宗主信物,你又为何要将它弄碎。”
栖云君:“因为已不需要了。”
玄纹血魄玉之上的因果已经还清,再留于身边只是挂累。
即便此玉十分珍贵,世间独一,但不该留的东西,他便不会留。
他修无情道,本就不该与这世上之人牵扯太多,此信物并无用处。流落在外还会引发争端,不如毁去。
事实上,他甚至已经记不清自己为何会将这样重要的东西交托给容染。
即便对方救了他性命。
“不需要了么。”
叶云澜沉默了片刻,淡淡道:“这枚墨玉,我曾将它交还给容染。而今才知道,原来我还错了人。”
“既然这枚墨玉宗主已经不需要了,那便毁得更彻底一些吧。”
他将两块碎玉握在掌心,寂灭剑意破体而出,轻轻一捏,墨玉就化作了更加细小的碎片从他的指缝之中滑落,像流泄的萤火。
叶云澜垂下手,五指隐于袍袖之中。
“执法堂审判已经结束,宗主事务繁忙,何必再于此地逗留。”
说罢,他转过身,朝一旁沈殊示意,便要离开此地。
“且慢。”
栖云君将他喊住。
叶云澜淡淡道:“宗主还有何事?”
栖云君眉头紧拧,“你方才说还错了人,是何意?”
又问:“玄纹血魄玉,是你给容染的?”
叶云澜道:“我以为以宗主之能,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看不分明。”
栖云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是何时将玉给容染的?”
叶云澜道:“二十五年前。我刚进宗门之时。”
栖云君又道:“那是你又是如何……得到这枚玉的?”
叶云澜:“二十九年前,我救一人于深谷桃林。三年之后,他临走之前,将这枚墨玉留给了我。”说至此,他面无表情又道,“宗主还有什么要问的么?最好一次问清。我空闲时间不多。”
栖云君眉心跳了一下。
二十九年前,正是他渡蜕凡天劫,受重伤昏迷的时候。
而三年后醒来,他已经身在悬壶峰。容清绝和容染父子二人守着他醒来,言之前他重伤之时,都是他们二人在旁相护。
因此番救命之恩,容清绝请求他收他的儿子为弟子。他素来对因果之事十分看重,于是答应了容清绝的请求,将容染收做记名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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