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出去……倘若他还有命出去,必须得好好管教沈殊一番才是。
实在太不省心!
阎王面容笼罩在模糊之中,高大如山岳的身躯像是一块笼罩着冥府的黑色幕布,他沉沉地看着座下两人,道。
“好,便如尔所愿。来人,开孽镜台。”
木案两侧,纸人做的两个无常向其躬身一礼。
便听黑无常手中锁链伸缩,叶云澜听到周围墙壁上有齿轮咔咔作响的声音,而后他们前方的青石地板则往两侧掀开,露出来一个洞口,可见其下火焰翻腾。
一阵热浪从洞口里涌出,那热意和普通的热不同,十分恶毒,几乎灼得人里骨生疼。
叶云澜面色更苍白了,凡人之躯难抵地狱之火,他体内本就有神火肆虐,此刻火上浇油,更是难熬。纵然如此,他神色却依旧不动。
反是沈殊冷哼了声,抬袖一挥,那灼人的热意便散开来,只能在两人身边打旋,难以近身。
一面巨大石镜连着座下石台被锁链慢慢从火焰中拉起,阎王声音再度传来。
那声音冷冷,威严无情。
“石洞之下为十八层地狱。孽镜台前溯因果,鬼者自有其归处。请。”
黑无常的锁链已经散开了一部分,露出一条通往前方孽镜台上的路。
开孽镜台审判罪行,这阎王难道真的把他们看成了鬼魂不成?
还未及叶云澜仔细思索,便觉察到旁边的沈殊蠢蠢欲动,似乎当真想要登上孽镜台去看一看。
沈殊确实跃跃欲试。
他很好奇,这所谓的孽镜台是否当真能映照出他身上罪孽,也想要知道,以自己魔物之身,到底会被这地府阎王判往何方。
也许是十八层地狱的最底端,那传说中的无间地狱?沈殊脸上笑容扩大。
若真如此,他倒要好好比较一下,比之魔渊,无间地狱会否更加残酷难熬,里面是否也会诞生如他一样的魔物吗?或者说厉鬼?
魔物本性疯狂,他虽勉强有个人形,却也并不例外。
沈殊心念欲发喧嚣,已经等不及想要上前一试,却猝不及防被叶云澜扯住了手。
那只手纤长有力,与他五指紧扣。
沈殊低头看。
叶云澜侧脸在幽暗火光显出比平日更加凛冽的神态,像是云巅的冰凌成花刺入他眼瞳,那美色比刀锋更加锋利,对方的掌心却比流水更柔软,教他一时怔然。
“别过去,”叶云澜道,“那不是你可应付之物。”
这一次,叶云澜的话语没有给沈殊转圜余地。
接着,沈殊看到他家师尊站起身,素白衣袖垂落下来,拂过他面颊,像柔软的雪花飘落他的脸。
“在这等着。为师很快便回。”
对方说罢,向孽镜台上走去。
沈殊终于回过神来,也立即站起身,却听清脆的哗啦啦声响,黑无常手上锁链结成网挡在他前方。
“孽镜台一次只照一人。”
阎王道。
沈殊眼睛深红了一瞬。他想拔剑,残光剑身在他外露的杀意下轻鸣。
叶云澜目力不好,听力却上佳,他已一步踏上孽镜台石阶,此刻却转过身来,看向沈殊,淡淡道。
“你若是再跟上来,从此之后,便不必再唤我师尊了。”
沈殊的脚步蓦然停在了原地。
叶云澜没去看沈殊表情。这一世,他决定要做的事,没有人可以阻挡。
他迈步走上孽镜台。
底下是地狱火海燃烧,飞扬的火星在眼前飘过,没有沈殊的庇护,灼热的痛楚在侵蚀他的躯壳。不过,尚能忍耐。
地府本是传说。凡人祭祀鬼神之时,对死后世界加以想象,汇作文字与画本流传,便成了人们想象中的地府。但其实在幽冥大帝之前,本来并无地府存在。神话终究也只是神话而已。
后来地府的建立,用三言两语难以尽述,终归而言,乃是时也,命也,运也,由幽冥大帝在其中主导。
而孽镜台,作为当年幽冥大帝镇压地府的三件绝世法宝之一,一直被后世的寻宝者所觊觎。
这座石台非实非虚,上面巨大的石镜能够把人整个都映照入内,映照出人生前所有罪孽。
无罪鬼魂自然能站于石台之上安然无恙,但一旦被阎王判定有罪,石台便会化实为虚,令上方鬼魂落入地狱火海,灼尽生前罪孽方可轮回。
在叶云澜前世记忆中,孽镜台此物,并未在幽冥秘境中出世,幽冥秘境出世的是另一件震世的宝物。
而也正因那件宝物,他被人陷害污蔑杀害同门弟子,被贺兰泽废去经脉修为逐出宗门。
前世与地府、孽镜台有关的资料叶云澜脑海中一一掠过,而他的脚步终于在石台之上站定,目光投向石镜之中。
光滑石镜清晰映照出他的全身模样,映出他清冷眉眼,他看到石镜上方横着几字:“孽镜台前无好人”。
传说中,若是善魂,灵性空明,自身魂光无瑕无垢,孽镜台便不会映照出它的影像,而若是恶魂,其恶性越大,映照出的模样便越是清晰,“孽镜台前无好人”之说便是如此而来。
看来自己,已被这镜子判作罪大恶极。
叶云澜神情微冷。
何为好坏?何为罪孽?
在地府,孽镜台上,凡所映照,便为之罪。
镜中影像飞快地流淌,映出他当年悬挂在执法堂,被众多弟子唾弃,又拖下宗门外三千石阶的场景,而后画面一转,映照出他被世人讨伐,关押入浮屠塔的场景,还有他身着喜服,与陈微远结成血契,转瞬又被魔尊抱在怀中的场景——那些光影极度在叶云澜眼前淌过,像是人死前的走马观花,怪诞而荒谬,细数着他身上所沾染罪孽。
为弟子之时品行不端,被宗门放逐是为罪。
为人之时背逆同族,与异魔同流合污是为罪。
为妻时三心二意,对道侣不忠是为罪。
……
数罪加身,孽镜台下方的石台渐渐变得透明起来,就等阎王惊堂木一拍,就要将他送入地狱火海。
而镜中也浮现出几个血淋淋的扭曲大字——“你可知罪?”
叶云澜却忽然笑了起来。
沈殊站在他后方。不知有意无意,叶云澜身形,正好遮住了他窥探石镜的目光。
他只能听着自家师尊略显突兀的笑声,在阴气森森的地府里许久不停,仿佛看到了这世上最为可笑的东西。
叶云澜极少笑,如现在这般,还是沈殊所见过第一次。
对方轻笑声如清泉击石,极是动听,可沈殊却听得心中戾气横生,手中的残光剑将行出鞘,想要斩断前方的锁链,还有台上那面该死的石镜。
更想上前搂住叶云澜单薄背脊,让他不要再笑了。
唯有目光看向那已变作半透明的石台时,理智才堪堪遏制了冲动。
只听得座上阎王声音:“孽镜台上溯因果,而今因果已现,善恶自分,你仍不服?”
叶云澜止住笑声,神情透出笑声相反的、死寂般的冰冷,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阎王道:“你见利忘义,背叛同门,是为不义。你同流合污,助纣为虐,是为不仁。你与人结为道侣,落下血契,又与外人苟合,是为不忠。如此,不仁不义不忠之人,依冥府律法,应入热地狱受刑百载。若百年之后,魂魄仍在,则入畜生道轮回。”
沈殊听得眼中猩红闪烁。
他脑中似乎分为两半,一半在饶有兴致听着,而本该被死死压制住沉眠的另一半。却忽然站出来愤怒反驳。
见利忘义,背叛同门?
他家师尊曾舍身救助同门,甚至不惜耗费全身修为。而这些天来,他还未见对方对什么宝物动心。
同流合污,助纣为虐?
他家师尊洁身自好,喜静独居,何曾与人同流合污,外界那些觊觎之人,他家师尊碰一下都嫌脏。
……至于与人结契又与外人苟合,以他家师尊的品性,更是无稽之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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