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为君故(225)
文震铎的突然离去让所有人都感到悲恸,而也就是在那之后,所有人都开始变得小心翼翼,任何问题都期望以谨慎的方案来解决,文震铎留下的那份最后的起爆聚焦原件暂定稿也莫名其妙的就变成了“圣旨”。
没有人敢越雷池一步。
这是为什么?陈三省现在恐怕也想到了,因为大家心头的责任感都太过沉重了,也太怕犯错了。
任何一个错误的决定都可能会造成巨大的损失,这个责任由谁来承担?谁又承担得起?
于是面对最难攻克的核心问题,大家都不约而同的选择缩回试探的触角,全都围着以前的方案成果打圈子,就像一个个本来能大展才能的猛兽被套上了枷锁,自己把自己封闭进了牢笼。
而那份暂定方案就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也没有人会追究那位可敬的已故先人的责任吧。
一个单纯的物理问题就这样在复杂的高压环境之下变成了一个颇有政治意味的问题,更可怕的是,几乎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
之前,大家都知道的是,时学谦病了,可是没人意识的到,其实大家都病了。
陈三省长长叹了口气,没有评价什么,只是摸出一支烟和打火机,背过去用手虚掩着点烟,晚上起了点凉风,他的打火机啪嗒啪嗒点了好几下才点着,之后他深深的吸了一口,烟丝被晚风吹乱,平复一会儿,才又转过来对时学谦道:“总归……你想出了新的方法,以后大家都会好很多了。”
在群体性陷入低谷的时候,能够带领众人重新见到阳光,并且勇于推翻自己老师原定的方案,克服这种心理上的壁垒,可太难了,想到这,陈三省对面前这个比自己还要小很多岁的同事升起了强烈的敬佩之情。
不过太露骨的话他也讲不出来,最后,他只笑着挤出一句:“看来,出去逛逛的确有助于恢复心理状态。哪天我也出去一趟,说不定下个难题也能迎刃而解了。”
时学谦忍不住也笑了起来,“那你可要抓紧出去看看,现在外面可不比一年前热闹了,大多数牧民都搬走了,再过一段时间,恐怕就变成彻底的无人区了。”
陈三省听着这些话,感慨道:“像你这样的人,如果没有遭遇过身心问题的困扰,或许能做出更多的成果来。”
谁知时学谦却摇了摇头,“那可未必,我从来不认为我在物理上比其他人强出多少,在一定程度上,我得感谢这次困扰,因为任何人在这样的困境中都会想办法找出口。”
陈三省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又吸了一口烟,烟蒂的红点在黑夜中一闪一闪的。
在他听来,时学谦的话颇具道理,正如大仲马所说,一个人要想开发深藏在人类智慧里的秘密宝藏,就必须要遭遇不幸,正如要想引爆|炸|药,就必须要压力一样。
困境将她分散的、浮动的能力都凝聚在一个焦点上,它们被捏在一起相互撞击,就像乌云相撞生成电,由电生成火花,由火花生成了光……【注1】
时间有些晚了,为了彼此都能睡个轻松地好觉,陈三省想着该结束过于沉重的对话了,他笑道:“后勤那边的人说你在外面差不多整整呆了一天,都快没人的地方,你一个人呆着干什么?回来的晚了一会儿,听说司机师傅老葛差点受处分。”
“是吗。我明天抽时间去他那问问到底什么情况。”时学谦突然有点愧疚,揉揉头发笑道:“那次出去,其实什么也没干,这转转,那转转,你也知道,我喜欢一个人呆着,不知不觉就忘了时间。”
回忆起出去的那趟经历,虽然她没有说具体的,可她的脸上浮现起了平时难以一见的柔和神色。
这种神色,即使在灯光不算明亮的大操场上,也被陈三省捕捉到了,他感觉此时时学谦眼中闪过一抹悠远的怀念,那种怀念而通明的神情,像是一个活过了长久一生的人才会表现出来的悠远深邃。
年纪轻轻,怎么会具有这样穿透了一生的眼神?
这让陈三省忽然有点好奇,“你又想到了什么点子?”
时学谦摇摇头,坦然道:“没有,只是突然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以前的……人。”
陈三省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让你永远也忘不了,无论过了多少春秋,只要想起,总能带来一丝温柔。
这种感觉,陈三省懂的,所有选择来基地的人都懂的。
他拍了拍很快落上一层灰的裤子,将烟头掐灭扔进附近垃圾箱里,又折回来,继而笑道:“这么晚了,先不聊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时学谦望了望公寓楼的方向,说道:“嗯,你先回去吧,我还不太困,这几天天天锁在公寓里,我都呆腻了。”
陈三省哈哈一笑,朝远处一处亮点一指,就说:“那你可以去基地新建的植物园逛逛,困了再回来休息,那里面环境很好,修的蛮不错的。”
基地新建的植物园小张之前也向她推荐过,这时陈三省又提起,引得时学谦还真想去看看,正好那边也是后勤部的方向,说不定可以顺便见到老葛。
两人就地分开,陈三省打着哈欠慢慢走回公寓大院,时学谦朝植物园的方向走。
初夏夜晚的大沙漠极其安静,昏黄的路灯拉长了时学谦独自行走的影子,耳边只能听到自己沙沙的脚步声,她的内心也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宁静了。
植物园建在一个占地面积不小的温室大棚里,时学谦推门进屋的时候,就被一股温热的湿气笼罩,满眼望去一片翠绿。
由远及近都是蓬勃生机的植物,一簇一簇的月季,一片一片的龟背竹,一坛一坛的满天星,火红的牡丹,艳丽的芍药,沁人心脾的含笑花……
甚至更远处,还有长得高大的芭蕉树,以及繁花满树的海棠树……
嚯!在沙漠里能有这样一处地方,确实够稀罕。
时学谦顺着小石子路走进去,在明亮的灯光下左右看看。
听见动静,从里面冒出来一个人影,竟然是小张,小张看见时学谦,笑道:“时总工怎么这个点来看花啊。”
“哦,睡不着,来转转。”时学谦也笑道:“领导派你来照料这里?”
在这里面讲话,似乎语气都轻快放松了一些。
“是啊。”小张在水龙头那里洗着手上的泥,“昨天刚搬进来几盆新花种,还有几个人和我一块种,温室里环境控制的好,大多数南方的花也能养活。”
“费心了。”时学谦一边和她聊着天,一边停在了一株油亮的香樟树跟前,抬手碰碰叶子,“基地怎么想起来建个植物园?规模还不小呢。”
小张正蹲下去给一株白玉兰施肥,就说:“这都是吴主任要求的。钟上将同意了。”
“吴主任?”
“嗯,时总工你看看我们基地吧,不缺实验室,不缺会议室,不缺大头兵,不缺运动场、健身房,不缺医务室,好吃好喝都不缺……可是满眼望去偏偏没个绿色,吴主任说这种环境太压抑了,怪不得研究员们心情都越来越不好,就打报告要求单另建个植物景观园……”
“哦……确实不错。”时学谦有点明白了。
她本来想再问问老葛现在在不在后勤部值班,可是热情又爱讲话的小张似乎没有结束上个话题的意思,继续滔滔不绝:“可不是嘛!时总工,前段时间你一直在公寓里,可能不知道,植物园刚建起来的时候,基地里的同志们都可高兴啦,天天来这逛,可能这几天新鲜劲过去了,人少了点,那天我请你来看看,你今天终于来了,怎么样,挺漂亮吧。”
“嗯,嗯。”时学谦附和道。
小张铲下一铁锨土,慢慢洒在刚种好的树根底下,接着道:“这里的花树种都是基地里面的人投票选出来的。”
“这我倒不知道。”看来自己调节心理疾病的这段时间,基地发生了很多新鲜事,时学谦默默想着。
她看了看小张,问道:“你多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