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云间(9)
除了语文数学体育,大家最喜欢的是宋菲菲的音乐课,宋菲菲幼师毕业,来山里的时候带了一架小巧的手风琴,能教孩子们唱歌。
学校的物资不少,彩色铅笔和水彩笔都很充足,这节课陈云旗指导着学生们画“我的一家人”。
山里孩子接触的东西非常局限,有天赋的也少,并且从小没有培养过好的学习习惯,导致这些孩子在课堂上注意力很难集中,理解能力都比较差。毫无课堂纪律可言。
乱糟糟的一节课上完,门外响起唐俞韬手动敲打的下课铃,孩子们七七八八地交上这节课的成果便一哄而散,陈云旗整理着他们的画作,有些画纸已经揉的皱皱巴巴,有些则干脆只用笔画出来弯弯曲曲的线条和图块。也有一两个年纪小尚乖巧的孩子留在教室,举着自己的画纸围住他争抢着让他查看。
陈云旗在一堆画纸中注意到一张,虽然画的笨拙,但他却能清楚地看出整幅画要表达的意思,能看出天上的白云和太阳,山前的小房子,以及房子前手牵着手的四个人,有大有小,其中一个人的双手抱在胸前,怀里有一团黄色的东西。
画纸右下角歪歪扭扭写着小作者的姓名——黄业木木。
陈云旗抽出这张画放在一边,继续翻看着其他的作品。唐俞韬在门口探头进来,见陈云旗坐在讲桌前便走了进来,身后还跟进来一个小个子男人。
唐俞韬指着小个子男人向陈云旗介绍道:“小旗,这是天云村的盛村长,昨天他有事去县里了,今天早上回来的,说过来看看你。”
陈云旗听闻便把手中的画纸放在一旁,站起身来,同盛村长握了握手。
盛村长个子太矮了,站在陈云旗面前都要仰着头跟他对视。他看起来40多岁的年纪,尖嘴猴腮,穿着一件看着挺干净得体的黑色皮夹克,衣领上有一层厚厚的绒线。
握过手他从怀里掏出烟盒给陈云旗递了一根,陈云旗接过烟笑着说:“咱们出去抽。”盛村长赶忙点头:“对对对,在教室里抽烟不好,咱们出去,出去。”
站在教室外陈云旗跟盛村长抽着烟寒暄了一番,他很诚恳地告诉村长,自己也不是正规的支教老师,只是正好有时间来住一段,村长倒没当回事,还是很正式地对陈云旗来支教的行为表示了感谢,向他介绍了村里的情况。
天云村共居住着500余口人,按六个组分散居住在几个山头,天云小学所在的位置是三组。村里以盛姓家族的彝人占多数,也有部分李姓家族。除了盛和李,还有黄、蓝两个姓氏,这其中黄姓是汉人,四个姓氏中互相都有通婚。
天云村村民与外界交流的唯一通道,就是那条5年前从石壁上凿出的近5公里、垂直高度近1000米的骡马道。而没有骡马道前,村民上山下山则是靠木梯和藤梯,背着沉重的货物像猴子一样在山壁上荡来荡去。
上山途中会经过一个被称为“老鸦嘴”的地方,那里就是一组。老鸦嘴很小,所以一组一共只有三户人家,盛老师家就是其中之一。
陈云旗没有问出“为什么不选择下山居住”这种蠢问题。彝族是个古老的民族,他们信奉山神,靠山吃山,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如果离开大山,他们就会失去依靠,一身的生存技能也无用武之地,更何况山外也没有可以安置他们的地方,没有地给他们种。他们对这险恶的自然条件早已熟悉并与之融为一体了。
但时至今日,大山能给予的一切已经不再能满足年轻一辈彝人的生活了,他们也向往着外界。村里不少成年人和青年人都选择外出找活路,而他们有限的选择也仅仅是去最近的峡谷水利工程工地上找工作,青年人则多数会去学习一些操作工程车辆的技能。
也有极少极少数的人选择去更远的城市打工,他们挥汗洒泪赚取微薄的薪水贴补山里的家用,因为没文化,语言不通,他们只能在城市社会的最底层打拼,但无论走得多久多远,最终过上怎样的生活,这山才是他们彝族人真正的,唯一的家。
聊了许久,盛村长邀请陈云旗去家里吃晚饭。陈云旗记着昨天答应的要去三三家,拉拉扯扯地费了好一番功夫婉拒了盛村长。他掏了一盒还未拆封的香烟塞给他,并再三保证一定会尽快去他家里做客,这才把村长大人送走。
下午的课结束后,陈云旗整理好教室,想起李辉还没起床,到他屋里一看,发现李辉仍旧睡得像一头死猪。他有些担心李辉这么睡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唐俞韬却说没事,他一向这样,酒量差又爱喝,每回喝醉都要睡个一天一夜。陈云旗只好拎走他们屋里的两个热水瓶,想着吃完饭打些热水回来,等李辉醒了好洗漱或者泡面用。
去三三家的路上,陈云旗向唐俞韬问起黄业木木,唐俞韬楞了一下才说:“黄业木木?黄业林?”
陈云旗立刻反应过来那个“林”字只是写的太分开了,他点点头说:“对,应该是。这个孩子画的画不错,有想象力,只是我一时还没对上号是哪一个。”
唐俞韬说:“黄业林啊,就是最坏最调皮那个呗,大眼睛长得那么漂亮,可惜一肚子坏水,被我教训好多次了,皮得很!”
陈云旗听了有些惊讶,但很快他就想通了,也许有灵气的孩子都有些出格,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他一路惦记着明天要仔细看一看这个黄业林,很快就到了三三家。
进了院子就看见三三正站在院子里往下卸身上的背篓,背篓里装着镰刀和锄头之类的工具。见他们来了,三三赶忙把东西放下迎了上来,接过陈云旗手里的暖瓶,领着他们进屋。
三三一家人才从地里劳动回来,三三爸还穿着沾满泥土的衣裤没换,刚脱了胶鞋坐在火塘边生火,见到陈云旗和唐俞韬,热情地招呼他们坐。
三三妈拿了洗好的菜进来,一边向他们打着招呼,一边从墙上取下一块腊肉,拿起立在墙边的砧板放在碗橱的台面上,操起刀麻利地开始切菜做饭。
三三洗了手脱了外衣,只穿着一件有些旧的灰色毛衣,在陈云旗旁边坐下来,从柴灰里捡出陶罐熟练地煮上茶。三三爸拖过一个跟李燕家一样的酒桶,倒了杯白酒给陈云旗,陈云旗赶忙拒绝,说自己昨夜喝多了今天实在喝不了。
可三三爸哪里肯放过他,一本正经地埋怨着:“昨天是昨天,今天来我家,哪能不喝我家的酒嘛。李汉强家的酒能喝,我家的咋不能?”
陈云旗无奈,只能接过酒杯,心里一阵捶胸顿足,看这阵势,他琢磨着以后万万不能轻易去别人家串门了,不然他非得折半条命在这里。他突然想到周军倒是挺适合在这里生活的,生活压力小不说,还天天有人一起喝大酒,应该带他一起来。
灌下半杯酒,陈云旗辣得一激灵,被自己这种奇怪的想法逗笑了,他有点遗憾自己怎么没遗到传周军的海量呢,遇到眼前这种情况也不至于这么怂了。
不过转头再想,没遗传上也好,万一酒品差这种特质也会跟着遗传怎么办。
三三妈话很少,她有些冷漠的黝黑面孔饱经风霜,看起来要比满面红光的三三爸年长些岁数的样子,戴着一顶印着旅行团字样的红色鸭舌帽,杂乱的发丝从帽檐缝隙里露出来,被汗水打湿贴在额头和脸侧。她利索地切好菜,提走火塘上的烧水壶,换上一口锅,坐下来一边炒菜一边挥着手驱散锅里呛出的油烟。
三三爸喝了几杯酒便面色发红,话也多起来,劳作一天的疲惫瞬间随着酒精下肚而消散,他挠着一头鸡窝似的乱发,耳后夹着一根香烟,蹲坐在草席上小口小口地嘬着酒,因为冷而缩着肩,整个人蜷成了一团。仔细看他样貌倒很标致,眼睛大鼻梁挺,皮肤也很白,看样子三三是随了他。
三三爸爱笑也爱开玩笑,同样没几句正经话,但跟李燕爸爸比起来倒是含蓄很多。
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李辉来了,先是探个头进来,几人察觉到都诧异地回头看着他,他讪笑着闪身进屋,一屁股坐下大呼着:“头疼死了啊!饿死了啊!老李这个天杀的!灌死老子了啊!”
唐俞韬嫌弃地说:“你怎么没睡死呢?”
这人看起来根本没洗漱,还穿着昨天那身衣服,头发油得都不像样子了,接过三三妈递来的饭碗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起来。
吃了一半他瞥见陈云旗端起酒杯喝酒,顿时惊恐地睁大一双小眼,瞪着陈云旗,嘴里喷着饭粒说:“我操,你还能喝?!”
陈云旗拍掉落在他肩膀上的米粒,作出不以为然的表情,挑起眉毛说:“当然,我的酒量那是深不见底。”
李辉鼻梁上的眼镜经不住一脸的油滑了下来,差点掉进碗里,他愣了片刻,用筷子把眼镜顶上去,佩服道:“牛逼啊…”
过了一会儿又想起什么似的问:“你昨晚没喝多?怎么回学校的?”
“没多啊,腾云驾雾飞回去的呗。”陈云旗不知道哪来的兴致,突然很想逗一逗李辉。
李辉顾不上细想腾云驾雾是什么意思,只是更震惊了,连连表示惹不起,以后不敢跟陈云旗拼酒。
唐俞韬看了陈云旗一眼,忍着笑,脸上写着:我就静静看着你装逼。陈云旗对他眨了眨眼,又偷偷看三三,发现三三也在偷偷笑,并没有想要戳穿他。他一时有点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幼稚小孩般得意了一下。
好在三三爸体谅了他们昨晚醉的厉害,就没怎么拼命劝酒,陈云旗只喝了三杯,又喝了些油茶,倒也不是很难受。吃过饭时间还早,他们没有立刻离开,继续烤着火抽烟聊天。
三三又煮了一罐新茶水,举着一铁勺油炙烤着碎核桃。
他挨着陈云旗,举勺的那只手肘不时会碰到陈云旗的膝盖。陈云旗左手夹着烟盘膝坐着,边听旁边人讲话,边忍不住地打量着三三举着铁勺的那只手,手指修长好看,指甲也修剪得干净整洁,这样的一只手,指间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让人赏心悦目。
唐俞韬说起盛村长在县里开完会带回的消息,经过几个村干部的努力争取,天云村终于要通电了,但目前怎么把电线杆运上山是个大问题。
陈云旗没怎么参与讨论,只听了一会儿,掐灭了烟头,微微侧转身,朝三三的方向坐,拿过三三手中的长勺,轻声说:“我帮你。”
三三便由他拿去,跟他小声聊起天。
“你的全名叫什么我还不知道呢。”陈云旗问。
“我叫蓝燕山,小名其实叫山山,但念起来没有三三顺口,从小大家就这么叫我了。”
三三讲起自己的名字,还有些害羞。温暖彤红的火光照在他脸庞,他微微抬着头认真地向陈云旗说着话,陈云旗看见他睫毛浓密的大眼睛里映出跳动着的火苗,更显得明亮而炫丽。
陈云旗有些诧异:“你姓蓝?可是你爸爸姓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