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云间(19)
下午放学后陈云旗给黄业林上了第一节 美术课。他找了几支不同规格的铅笔,没有素描纸只好用普通的白纸代替。先是给黄业林讲解了一些物体结构和光线的明暗关系,黄业林听得似懂非懂,陈云旗便在纸上速写了一些物体给从视觉上向他说明。
黄业林用别扭的握笔姿势,按陈老师教的方法,在白纸上练习着打线条,没画一会儿就觉得枯燥,开始坐不住了,一会儿玩玩橡皮,一会儿东张西望。好不容易画满了两张纸,天色不早,陈云旗便放他回家去了。
临走前黄业林邀请陈云旗跟他回家吃饭,陈云旗惦记着晚上得去三三家跟他爸爸赔不是,只好答应改日再去。
黄业林不放心地追问:“改天是哪天呀?”
“周五放学就跟你一起去,好不?”陈云旗耐不住被他缠问,向他保证到。
黄业林心满意足地回家去了。陈云旗跟唐俞韬还有李辉关了学校门一起去了三三家。
进了门,三三妈还是跟往常一样招呼他们。三三跟爸爸出去做活还没回来,估计晚饭是在别人家吃。盛晓燕昨天就已经下山回学校去了。
三三不在,陈云旗便主动帮忙做起了家务。吃过饭,他提着沉甸甸的一桶猪食进了猪圈,因为个子高,进去的时候得半弯着腰。三三家的老母猪快下小猪崽了,大腹便便地摊在地上酣睡,听见有人进来喂食,费劲地爬起来挪到食盆边,对陈云旗发出不满地哼叫。
陈云旗把猪食倒进长槽里,还没来得及用铲子拨均匀,几头猪就迫不及待地一哄而上,争先恐后地大快朵颐起来。猪圈里臭气熏天,地上又是粪又是泥,陈云旗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在一旁蹲**,饶有兴致地观察起猪吃食来。
看着看着,突然察觉背后似乎有人,他一回头,三三正穿着一双长筒胶鞋,双手插兜,在身后抿着嘴望着他笑。
“哥,你盯着猪食看得这么认真,是不是没吃饱?”三三笑道。
陈云旗站起来,用食指用力点了一下三三的额头:“大胆,敢这么调侃你哥,两天不见欠揍了。”陈云旗嘴硬着,脸上却明显有点害羞。
陈云旗提起空桶跟三三一起回去。进屋见唐俞韬跟李辉都坐在火塘边,正跟三三爸聊天。三三爸一见陈云旗,干咳了两下,神色有些微微不自然地跟他打招呼:“来了啊。”
陈云旗点点头笑着回应,走到三三爸旁边坐下,掏出烟给他点着。三三爸见陈老师有意要和解,也没再故意摆姿态。陈云旗点完烟,大大方方地对他说:“路叔,那天的事,是我一时冲动失礼在先,你消消气。”
三三爸也自知理亏,但他自诩是长辈,又不好当众承认错误,况且那天他酒醒了之后,想起自己的言行也很后悔,于是索性顺着陈云旗给的台阶下:“嗨,多大点事情,不至于不至于。陈老师,我们都是粗人,平常喝了酒说话容易得罪人,我知道你是文化人,我们比不上,但我们老啦,也改不了了。你多包涵吧。”
陈云旗听出他这番话里隐含的意思——我们不是一路人,各走各的路,井水不犯河水,你早晚要离开,就别再多管闲事了。
陈云旗看了眼三三,三三似乎也听出他爸爸话里有话,正有些焦虑地望着陈云旗,担心他又会心里不痛快。陈云旗对他眨了眨眼,然后开口说道:“叔叔言重了,你是长辈,走过的路比我吃过的盐多,哪有我包涵你一说。我既然到了你们的地方,一定会学着尊重你们的生活方式,得罪之处还请你对我多多担待。”
三三爸毕竟文化程度和口才都有限,话说到这里,他除了“嗯嗯好好”之外,也再想不出应该说点什么好了。唐俞韬见这两人东拉西扯了半天也没真的释怀,无奈之下只好充当起和事佬的角色,主动搬来了酒桶给各位倒上。
平时滴酒不沾的三三,今天也稀奇地要了个空杯,举到唐俞韬面前示意他满上,唐俞韬只“哟”了一声便不假思索地给他倒了酒。三三端着酒杯朝向爸爸,难得地开了口:“爸,我敬你一杯,你辛苦了。以后我会努力撑起这个家的,你放心。”
说完闭着眼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善饮酒的他喝完这一杯,被辣的眼角涌出了泪花,眉头微微蹙起强忍着不适,白皙的脸瞬间红得如同染上了天边的晚霞。
陈云旗有那么几秒钟看得呆了。
三三爸从没见过儿子主动喝酒,他对男人之间、父子之间的情感流露很是不习惯,但内心却十分感动。喉头有些酸涩,为了掩饰,他只好赶紧也喝下一杯,然后砸着嘴轻轻地感叹道:“我儿子长大咯。”
几杯黄汤下肚气氛就不一样了,三三爸又没了架子,再加上唐俞韬在中间和稀泥,两人总算是冰释前嫌,又有说有笑起来了。
这段插曲总算是告一段落。
星期五放学后,陈云旗如约跟着黄业林一起回家。
六组是整个天云村最偏远的地方,从学校步行过去,脚程再快的也得走一个半小时,因此,住在六组的学生来上学都要比其他人提早出门。路不好走,途中会经过好几处险峻的山崖。唐俞韬李辉平时都很少往六组去,而且他们俩都不太喜欢黄业林这个刺头学生,听说陈云旗要到他家去,连连咋舌,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黄业林跟几个住在同组的同学跑跑跳跳走在前,追逐打闹着,全然不顾脚下的路,好几次陈云旗看着他们几个扭打到路边,身旁就是笔直的悬崖,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除此之外,一路上风景倒是不错。临近傍晚夕阳西下,远处连片的火烧云把天空渲染得十分艳丽。路两旁树木凋零野草丛生,跟天空的绚丽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冷风割面,颇有“天寒色青苍,北风叫枯桑”①之感。一路上不时能遇到村民放养在山间的牛群和马匹,给这萧瑟的凛冬之景增添了几分生气。
陈云旗走得出了汗,索性脱了外衣系在腰间。他的登山靴有些笨重,走得不如几个孩子轻巧。他看着远处的红霞,就联想起昨夜喝了酒的三三,那模样怎么说呢,用“醉酒佳人桃红面”②来形容最恰当不过。唐俞韬说的没错,谁见了他不对他的相貌惊叹,那确实不是正常人。
忽觉佳酿醉春花,一颦一笑添红霞。③陈云旗昨夜也微醺了。
果然路上有好几处经过峭壁的地方,几个孩子轻车熟路地跳了过去,站定在前方回头呼唤着陈老师。陈云旗个子高容易重心不稳,他扶着山壁,谨慎地踏出每一步。身旁是骇人的悬崖,往下望一眼腿都要打颤。
走进六组的时候太阳刚刚落下山去,黄业林把陈云旗领到一间破旧的木屋前,对他说:“我们到啦。”
黄业林的家格外寒酸,屋里没几件像样的东西,就连火塘上的铁架子都打的圆不圆方不方,斜斜立着,火塘里柴灰不知多久没铲过,像是很久没生过火了。
黄业林有个五岁的妹妹,叫黄小丫。黄小丫还没到上学的年龄,每天都在家待着,陈云旗进屋的时候,五岁的孩子正提着个快有自己个头高的猪食桶要去喂猪,见到哥哥回来,立刻喜上眉梢,连连欢呼:
“哥哥回来啦!哥哥回来啦!”
黄业林把书包往地上一甩,接过妹妹手中的桶,轻松地提起来往屋外走,边走边对陈云旗说:“陈老师你先坐!我喂了猪就来给你做饭!”说完又指挥妹妹:“妹,你快生火,把瓜子拿出来给老师吃!”
陈云旗进屋半天也没见到这家的大人。黄小丫爬上梯子要到房梁上去取瓜子,陈云旗见那梯子晃晃悠悠不太结实的样子,赶忙站起来叫她别拿,来不及阻止,黄小丫已经“蹭蹭”地上去了,翻开个白面袋子,用大碗舀了一碗瓜子,端着边往下爬边洒。
爬一半就被陈云旗一把抱住连人带碗从高处接下来了。陈云旗把黄小丫放回地面,蹲下/身对她温柔地说:“谢谢你呀。”
小姑娘十分腼腆地笑了。
陈云旗拉着她坐下,刚想问你爸爸妈妈在不在家,忽然听见有脚步声,回头一看,一个戴着头巾,衣衫破旧的瘦小女人,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正咧着嘴笑着走进来。
黄业林喂完猪回来,指着那妇女对陈云旗说:“陈老师,这是我妈。”
陈云旗起身跟黄业林的妈妈打招呼,可她只是咧着嘴笑,呆望着陈云旗不回应。那笑容有些僵硬,又有几分痴傻,陈云旗有些尴尬,内心起疑,却没多问,又坐了回去。
黄业林正端出一口大锅往火塘上放,吩咐妹妹去取腊肉来。陈云旗问他:“黄业林,你爸爸呢?”
黄小丫突然站在原地不动了,小小的女孩穿着件脏兮兮的粉色破毛衣,失落地回头看哥哥。黄业林忙活着的双手顿住了几秒,而后抬起头,用他那双浑圆的大眼睛看着陈云旗。
“我爸爸...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 ① 出自孟郊《苦寒吟》 ② 出自李白《西施》 ③ 出自...不记得了在哪里读到的了...
第十五章 红心
“一年前,我们家在交远县的远房亲戚介绍我爸一起外出打工,说是活不脏不累工钱给的还高。那天他走的时候说先去看看情况,三天就回来,可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回来。问了一起下山的人,他们说爸爸到了海源县就跟大家分开了。之后就没有人再见过他了。”
黄业林家一贫如洗,吃的还是掺了玉米面的陈大米。他熟练地炒了一锅土豆和腊肉,盛了一大碗饭给陈云旗,又给妹妹和妈妈也盛了满满的饭,自己只用一个小碗装了半碗。他家没有盘子,大家就直接在锅里夹菜吃。
陈云旗把自己的饭跟黄业林换了,黄业林不肯,陈云旗只好假装生气:“老师的话你不听?你还在长身体,要多吃点,老师不饿。”
爸爸不见了,妈妈身体不好又刚生了弟弟,妹妹也还小,瘦小的黄业林就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陈云旗看着才八岁的他,像个小大人一样,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家里的事情,指挥妈妈和妹妹协助自己操持家务。吃过饭洗了碗,他出去把马牵回来喂了苞谷,又准备了第二天的猪食,做完这些,已经是晚上10点了。
黄小丫平时跟黄业林挤一张床,今晚跟妈妈睡。她早早就自己洗脸洗脚爬上床,乖巧地在一旁看妈妈给小弟弟喂奶。黄业林给她们屋里添了灯油,又把小弟弟一天用过的脏尿布拿出来洗了,这才捡起书包趴在草席上准备写作业。
陈云旗把小板凳拿过来,让黄业林用来当桌子,见他鬼画符一般写了几个字,又算了几道题,就开始哈欠连连,眼皮打架。
终于知道他为什么每天都会因为写不完作业挨打了。陈云旗拍了拍他的脑袋,说:“别写了,明天周末,不急着交,早点睡。”
陈云旗打了水带黄业林一起洗漱。黄业林也没牙刷,从来没刷过牙,陈云旗便叫他用热水漱了漱口,然后一起挤在了黄业林那张破旧的小床上。靠床的木板墙上密密麻麻地贴着很多贴画,廉价的贴纸印的都是小女孩们喜欢的卡通形象,但没有一个符合原本的样子——迪士尼公主像妆容过浓的巫婆,美少女战士像男扮女装的变态,本来应该是灰色的甜甜猫涂成了蓝色,像只变种的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