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云间(16)
三三妈听说唐俞韬和李辉还没回来,要留陈云旗在家跟盛晓燕玩,让盛晓燕中午做饭给他吃。陈云旗婉拒了,他一个大男人要让个十四岁的初中生照顾,实在说不过去。
陈云旗无事可做,准备回学校看书。他跟三三先行出了院门,三三小声对他说:“小旗哥,今天我不能陪你了,你一个人要是无聊了,肚子饿了,就去找李老七,他肯定在家。”
说完停顿了片刻又不放心地嘱咐:“出门别忘记带手电筒,我做完活再来找你。”
陈云旗觉得三三真是把他当成城里来的大少爷了,虽然他确实缺乏很多生活技能,但毕竟也独立生活了很多年,不会做饭就吃泡面,没有洗衣机就手洗,不是什么大问题。他向三三强调了好几回不必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但三三就是改不了。
罢了,权当是自己有个操心命的弟弟,就安心做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哥哥吧。
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全力以赴给三三补课,让三三重回校园,以此作为回报。
于是他没再多说,只点了点头:“好。放心。”
他正打算跟三三道别转身离开,突然心下一动,又冲三三迟疑着说:“不然…我跟你们一起去吧?”
有点出乎意料,三三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啊?”
三三爸负着手,嘴里叼着根烟跨出院门,就听见陈云旗说:“我想跟你们一起去,不知道方不方便。我没见过翻瓦,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就当是见识见识。”
“有啥子方不方便哦。翻瓦嘛,也没什么好看的,你学会了也没啥子用处,你家屋头没的瓦翻吧?”三三爸看着时间不早了,催促道:“一起去一起去,快走吧,早点做完早点回家。”
三三说的没错,今天也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三人加快脚步往哑巴家走去。
三三的内心有些小雀跃,一路上他跟陈云旗说着话走得格外轻快。哑巴家离李燕家不远,也在高处,陈云旗他们到达的时候,已经有四五个人在里屋喝茶等着了。
翻瓦,顾名思义,就是把屋顶的瓦片翻下来重新打理。山里多雨季,一个秋天过去,很多人家屋顶的瓦片都多多少少有些破损漏雨了,或被泥土和枯枝堵塞住,凌乱不堪。翻瓦也是个技术活,需要三、四个人配合,有人翻,有人接瓦片,还得有人打扫清理,一家的屋顶差不多也要翻上一天。
翻瓦匠在从前也是个职业,但也是城里才有的行当,农村人花不起钱请翻瓦匠,都是互相帮忙翻,不收取酬劳,所以这一天下来,帮忙翻瓦的人的吃喝也都由屋主人来提供。
哑巴是个二十出头的胖子,他妈跟他一样也是个胖乎乎的妇女。哑巴天生不会说话,他爸爸也是个哑巴。一家人都是小个子,看起憨厚朴实。哑巴没结婚没孩子,平时跟学校老师打交道少,见陈云旗来,哑巴妈赶紧冲了一杯白糖水招待贵客。
哑巴家养了很多羊,这会儿还没来得及放出去,十几只羊挤在院子,拉了一地羊粪蛋,臭烘烘的。哑巴妈带着袖套系着围裙,指挥哑巴抓一只小的出来,准备宰了招待大伙吃饭。
人到齐了,准备开始翻瓦。三三要上房顶,陈云旗帮忙扶着梯子。
陈云旗悟性好,学什么都很快,他看了一会儿便跃跃欲试地想帮忙接瓦片,哑巴妈不让,叫他好好坐着喝茶吃瓜子就好。三三爸倒不那么见外,带着其他几个人起哄,叫陈老师试一试。
陈云旗不顾哑巴妈的劝,站起来脱了外衣就准备撸起袖子干。他一只手还插在裤子口袋里,另一只手潇洒地拉下羽绒服的拉链——
于是屋顶上蹲着的,屋檐下站着的,包括院子里那群吧唧着嘴的羊,都眼睁睁看着一团浅蓝色的布从他怀里掉了出来,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三三在屋顶上瞪大了眼睛,直直盯着那团十分面熟的蓝布。
那…不是我的衣服吗…
陈老师…为什么要偷我的衣服啊…
陈云旗把怀里藏着衣服的事早忘到九霄云外了,他对屋顶上一脸疑惑的三三尴尬地笑了笑,接着迅速弯腰捡起那件T恤,抖了抖上面的土,又慌慌张张地把衣服团成了一小团,塞进羽绒服外面的大口袋里。
好在除了三三,其他的人和羊也没当回事,翻瓦的继续翻瓦,吃草的继续吃草。陈云旗走到屋檐下,本想小声跟三三解释几句,三三爸突然挪到了他旁边,陈云旗便只好作罢,有学有样地接着瓦片,心里暗自希望着三三可不要误会才好啊。
大家一边闲聊一遍翻瓦,很快一上午就过去了。
哑巴爹在院里杀了只小羊,陈云旗头一回见杀活羊,挺血腥的,哑巴妈拽着小羊两只前腿,喊陈云旗来帮忙抓后腿。没想到这么小的羊力气倒很大,陈云旗用力抓紧两只后腿不让它乱蹬,哑巴爸操起刀快准狠地一刀下去,切断了羊的气管和动脉,拖过一个搪瓷盆放在羊脖子下面放血。陈云旗感觉到小羊拼命乱蹬的后腿渐渐没了动静,“咩咩”的叫声越来越微弱,没几分钟就断了气。
哑巴妈抹了把溅在脸上的血珠,憨笑着对陈云旗说:“陈老师没杀过羊吧,怕不?”
陈云旗笑了笑:“怕倒不怕,就是觉得有点可怜,这羊还挺小的。不过我挺爱吃羊肉的。”
屋顶上有人听见了,调笑说:“羊有啥子可怜哦。陈老师看着斯斯文文,不说杀鸡杀羊,怕是架都没打过吧。”
“你说的是哪种打架哦?是跟你打嘛,还是晚上关起灯跟婆娘打?跟婆娘打陈老师不晓得打不打得赢哦?搞不好是被骑在下面挨打的那个吧!”另一个人故作认真地说。
陈云旗笑着没回应,任他们没完没了地调侃,越说越露骨越粗俗。村里人都当他是城里来的大少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有文化又怎么样,文化在这里可不是讨生活的工具,不会干农活也不会干女人的话,只能让他们瞧不上。
正午时分,烈日当头,活已经完成了大半,经不住毒辣的阳光暴晒,大家都停了手里的活,端着碗,喝茶的喝茶,喝酒的喝酒,在屋檐下坐成一排等着吃午饭。
浓郁的肉香味从屋里飘出来,三三从屋顶下来,脱下线手套,接过哑巴递来的一碗水,跟陈云旗坐着歇息。
三三犹犹豫豫地小声对陈云旗说:“小旗哥,他们爱开玩笑,你不要往心里去。”
陈云旗闻言一皱眉,假装有些不满地斜着眼睛看三三:“我看起来那么小心眼啊?”
“不是不是…你一点也不小心眼…我就是怕…他们讲话没水平,什么都敢说…我怕你…”
“怕伤我自尊心?”陈云旗打断他。
三三没接话,垂下目光盯着手中那碗水。
陈云旗揉了揉他的头,靠近他耳边说:“放心吧,你小旗哥脸皮不薄,要真想打嘴仗,我也不是吃素的。”
说完坐直了身子,一脸自信地看三三。
三三没看他,仍旧低头看着那水面,说:“我挺不喜欢村里人那样,就是爱说难听话,很多小孩子连是什么意思都不懂也跟着学来骂人。”
陈云旗突然想到黄叶林说盛勤玉骂他是狗/日的,当时他还诧异六岁的孩子怎么会说这种粗口,现在想来也是跟大人学的。
吃午饭的时候三三爸喝了不少酒,陈云旗也躲不过被灌了好几杯。下午活干得很快,太阳还没落山,哑巴家的瓦就翻完了。大家又在哑巴家吃了中午剩下的羊肉,在火塘边围了一圈烤火。
午后气温骤降,三三爸翻瓦的时候也不停在喝酒暖身,晚饭时已经醉了。喝醉了后的他一改平日里憨厚温和的样子,讲话也尖酸刻薄起来。先是对村长进行了一番批判,说他整天做表面功夫,三天两头去开会,也开不出什么结果,要不来钱修路通电,而后又数落起三三至今还没出去打工赚钱贴补家用,不知道还要在家里闲多久。最后抱怨起女儿读书花费大,害他成日为钱发愁。
他说三三的时候,陈云旗不自觉地攥紧了手心,有些紧张地转过头看坐在旁边的三三,怕他听了那些口不择言的醉话心里难过,拿不准一向温和的三三会不会当场动怒。
他打心底地替三三不平,心里很是不舒服,可又没什么立场帮三三说话,只好忍了。好在三三也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只是低着头沉默不语,像是没听见一样,眼里尽是冷漠。
喝别人家的酒不心疼钱,几个来帮忙做活的都放开了喝,生怕喝少了吃亏,恨不得把今天的付出都从酒菜里讨回来,一个个都喝大了。
有人开始借着酒劲胡说八道:
“那就别读了噻,早点嫁人算逑。”
三三猛然抬头,死死盯着说话那人,眼里盛满了怒意,却也压制着说:“我妹妹才十四岁,怎么嫁人?”
其实他也知道这群人喝多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类似的场面他从小看到大,除了哑巴和哑巴爸只会听不会说,其他人没有一个能管住自己的嘴,今天说了明天忘,他太了解面前这些人了。
可他还是怕,怕他爸爸真的考虑起这个提议,毕竟十四五岁的女孩就嫁人生子,在他们这里已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那人醉的厉害了,竟是一点没发觉三三已经生气了,还不以为然的大着舌头说:“咋不能呢,蓝建那媳妇不也才十六岁,娃娃都生了两个了。女儿家读什么书,书里又不教伺候男人,早点开了苞,也好要点嫁妆嘛。”
三三气得牙痒,恨不得一拳打在那没皮没脸的男人脸上,他再也按捺不住了,他不允许别人把盛晓燕当作酒后亵渎的对象,就算是喝醉了也不行!
他又看向爸爸,希望爸爸还能有点清醒的意识,制止一下这些人荒谬的言语。爸爸平时很疼妹妹的,他一定只是累了,喝多了,说胡话了。他怎么会因为一点钱,舍得把自己年幼的女儿送给别的男人糟蹋呢。
自己已经辍学把机会让给了妹妹,只要妹妹能坚持读下去,不管成绩优异与否,有了学历,以后就能离开这里,找份好工作,嫁个好男人。至于自己今后如何,都不重要,值了。
可三三眼里那一点点的期待的火苗在看到他爸爸的表情时,彻底熄灭了。
盛学路坐在那里端着酒杯,和周围那些人一样地猥琐地笑着,仿佛他们说的不是他的女儿,而是对面山上哪个倒霉的黑彝姑娘。
三三觉得绝望。他突然的想爆发,从未有过的强烈冲动,想抬脚把这些人都踹倒,打断他们的鼻梁撕烂他们的嘴。
没等他发作,一碗茶水朝那还咧着嘴笑的男人兜头泼了过去。
第十三章 夜访
不是油茶,就是一碗普通的砖茶水,已经凉了。
那汉子被泼了一脸茶水,连着衣领和胸前都打湿了。喝了酒本就反应迟钝,前一秒他脑子里还在意淫着见不得人的念头,冷不防突然这一下子,愣是半晌没反应过来,半张着嘴呆坐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