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字反着,但不难辨认。
宁嘉青摇了下头。
闻珏又写道:回去休息吧。
而宁嘉青依旧摇头,静静地注视他,尔后无声地开口:想你。
闻珏心头忽然酸涩,他抬手写下:我也是。
抬眼温柔眷恋地看着宁嘉青片刻,又写下:明天见。
看到这三个字,宁嘉青的手指在玻璃一层轻轻抚摸,尔后红着眼说:“明天见。”为了明天见。
宁嘉青守在观诊室外一夜未眠,只天蒙蒙亮时到洗手间洗漱。又等了七八个小时,终于等到闻珏被护士推往手术室。
本该第一时间过去的宁嘉青,却腿脚蓦地僵硬,闻珏先让护士停下,朝宁嘉青招了招手,才终于走过去。
看到对方脸的那一刹那,他嘴唇轻微颤抖,眼眶忽然含了泪。
闻珏微笑着唤了声“嘉青”,说:“近一点。”
宁嘉青强压着眼中泪水,俯身凑近闻珏。
伴随着仪器的声响,听见他轻声说:“还记得几年前,你作为护工时照顾的那名阿尔茨海默病晚期的老人……她在离世的前一夜,你对我说的什么?”
闻言,宁嘉青轻呼一口气,“我说,我害怕。”
闻珏轻轻颔首,“那又记得,我对你说了什么吗?”
眼泪忽地止不住,顺着下颌滑落,就在即将掉落到闻珏身上时,他抬起胳膊,将泪水擦干。
“你告诉我。”宁嘉青停顿须臾,哑声说:“洗完澡要把头发弄干,下次停电再面对黑暗时,别弄湿你的衣服。”
闻珏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他伸出手轻轻抚过对方的脸颊,柔声道:“做得很好。”
宁嘉青不再流泪,闭上眼睛侧脸贴紧他的手掌,说:“阿珏,你放心。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好好把接下来的路走完。”
这次换闻珏含泪应声。
等闻珏被推入手术室不久,一个年轻的女护士过来,递给宁嘉青一个长方形的盒子,说是闻先生让她代为转交。
宁嘉青愣愣地看着盒子片刻,才拆开丝带启开盖子。
那枚铜色木星吊坠,静静地躺在里面。
宁嘉青颤抖地深呼了一口气,瞬间泪水盈眶。
他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枚吊坠,却发现相片隔层有所松动。
等拇指轻轻拨开,里面放着一张叠好的信纸,蓝色的钢笔墨水透过纸张。
略微发颤的手指将纸慢慢展开,里面夹着那枚楔形木片,被玻璃框嵌入的榉木片,再也不会断裂。
而看到信中央的四个字时,宁嘉青忽然潸然泪下,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唇。
多次反复地擦着泪水,才得以看清蓝色钢笔字的内容,他哽咽着在手术室门外念出声:“……与嘉青书。”与嘉青书吾年十六,与父游于江边。见一圆冠灌木,繁叶青翠,厚革质润,红果如珠缨缀其间。
既闻其树言“狗骨”,源于陈藏器说“此木肌白,如狗之果”,后改“狗”为“枸”,遂得名:枸骨。
望此树,颇觉有趣,欲以手触之。旁人止之,言木叶有刺,痛煞手也。闻其言详观之,果如其然。
吾犹忍不可得而探之,手伤,流血。然不厌之,益喜枸骨。
后遇嘉青,少年如枸骨,坚忍不拔。珠玉在侧,自惭形秽,又心向往之。
历十余载,千难万险,守得云开。
能得汝之意,共通心弦,此生为幸,不敢奢求甚多。
然人生在世,恨事重重,百感交集。
吾身渐消,终不能与汝比肩,共守日月星移。
嘉青常憾不见吾少时之焉,而不知予亦憾不见汝未来之状。
生命长河,滚滚向前。一命终当短,君意长如此。
吾爱嘉青,毋需困其身。
如诗《枸骨》所云:世事无常皆定数,无需落寞翠山腰。
愿吾爱嘉青,始终如枸骨。
嘉言懿行,郁郁常青。后记车间的门帘被掀开,探出班长黝黑的脸,“嘿,莎萨,外面有人找。”
听到后,莎萨放下手中的钳子,起身到水龙头旁冲了冲沾满汽油渍的手。
甩着水珠往工厂车间大门走去,看到一个背影宽阔的中年人,正站在香樟树下等候,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
他脚步一顿,下意识眼睛往四下看了看。旁边正准备换班休息的工人同事,替他说出口:“不错啊莎萨,这个大老板又来找你了,不过今年怎么只来了他一个人……”
莎萨抿了抿唇,抬腿走过去。
听到声音,鬓角泛白的宁嘉青转过身,笑着朝他摆摆手时,眼角的皱纹蔓延开。
两人在附近的杂草坡上挨着坐下,下面是运送煤炭的火车,几个工人正在捡着掉落的煤块。
宁嘉青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罐冰镇啤酒,启开拉环后递给他。
曾经福利院里那个沉默寡言,性格怪异的印度小男孩,如今已经是位年近四十的中年人。
虽然依旧不爱笑,但总归懂了几分人情世故,接过他给的啤酒时,低低地说了声:“谢谢。”
宁嘉青自己也喝了口啤酒,望着远处天边斜斜的落日,感慨道:“记得第一次和他去福利院见你时,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屁孩,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
他侧头看向莎萨,鬓角夹杂的银发微微泛着光,问道:“现在总能告诉我,这些年每年都陪闻珏来看你时,和你说的那句话是什么了吧?”
莎萨置若罔闻,举起易拉罐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边攥扁边起身离开。
宁嘉青知道他不会说,也不再逼问,拿起地上的啤酒正要接着喝时。
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明年见。”
宁嘉青一愣,回头看向莎萨。
这个讷口少言的印度男人,迎着落日橘色的光。一向沉郁的面容,眼底被染上几分红。
他喉结动了动,低声说:“我十岁那年,被领养的家庭以伤害了他们亲生女儿为由,弃养送回福利院。后来我从宿舍的楼上跳下,但不知道二楼摔不死人。”
莎萨的养父母有了亲生女儿后,为了让他离开,告诉了他的真正身世。
一个代孕流水线下的商品,雇主最终拒绝付尾款,成了没人要的弃婴,被扔在了恒河边。
二楼是摔不死人的,但如果不吃饭,应该能饿死人。
就像养父家里拴着的那条小狗,最终被饿得皮包骨头死在土坑里。
莎萨亲手埋了他唯一的朋友。
“在我绝食的一周后,我见到了闻先生。和第一次见他时不同,他已经坐在了轮椅上。”
知道他轻生后,闻珏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悲悯地劝他,要珍惜来之不易的生命。
而是抚摸着他的头,用印地语同莎萨讲:“我和你一样,也没有成功。”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腿,抿着唇歪了下头,笑着说:“不过你比我幸运。”
说到这里,莎萨深吸一口气,直视眼前这个陪在闻珏身边多年,头发从乌黑变得杂白的中年男人,说:“后来他说我们做一个约定,在下一次见面时,对彼此说一句:明年见。”
宁嘉青红了眼眶,突然释怀地笑。
他转过身看向远处的落日,点了点头,尔后朝向莎萨,告诉他:“明年见。”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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