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医院,宁堔遇到了那天手术过后就没怎么见到的叶成,西装革履穿得跟外头那些房地产销售似的,站在病房前和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说着话。
宁堔原本想无视叶成直接进病房,谁知没等宁堔走近,隔老远男人就朝他看过来。
想着对方怎么也算个长辈,况且车祸到现在,叶成确实为叶秋梦来回奔波做了很多事。
于是宁堔冲叶成略点了下头,双方视线短暂接触,没有多余的交流。叶成继续听医生分析叶秋梦后续的治疗护理方案,宁堔推开了病房的门。
重症病房内没有供家属休息的位置,只简单摆放着几张圆凳。
宁堔将随身的双肩包搁在一旁的置物柜,又拖了张凳子放在病床前,但没有马上坐过去,而是站在那表情很淡地看着病床上的叶秋梦。
耳边静得只剩病房内各类医疗仪器运转的声响,从车祸到现在过了不到半个月,昏迷不醒的人已经肉眼可见的消瘦下来,乍一看很难和宁堔印象中那个时刻保持精致妆容打扮的叶秋梦联系起来。
做手术的缘故,叶秋梦的头发连同眉毛全被剃掉,戴着固定支架还缠了层厚厚的纱布,如果不是下半张脸被氧气罩遮挡,怎么看都会让人觉得她只是躺那睡着了。
宁堔在心底运足一口气,很轻地叫了声:“叶阿姨。”
回应宁堔的依旧只有医疗仪器有节奏的滴答声。
护士告诉宁堔,可以多和伤患说说话,叶秋梦醒来的几率虽然渺茫,但对周围环境的气味和声音还是能感知到的,亲人的言语传达说不定能唤醒病人的意识。
尚不提护士的话是否有医学验证,但宁堔却实实在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能这么静坐在一旁看着病床上的叶秋梦愣神。
叶秋梦没出事前,宁堔也是这样,找不出话题去和对方聊天谈心,现在更是如此。
直到身后有开门的动静,宁堔才从沉思中收回心绪,眼皮慢慢抬起。
和医生沟通完的叶成走了进来。
尽管一身正装挺像个人样,但宁堔还是明显感觉到了叶成由内向外散发出的那种疲惫憔悴,没来得及刮干净的胡渣和下垂的法令纹眼袋,让眼前的中年男人看着好像下一秒就会支撑不住彻底垮掉。可见无论是钱财还是精神上,叶秋梦这次灾难般的车祸,确实给叶成带来了不小的创伤打击。
叶成先是看了看一言不发的宁堔,也拖了张凳子在病床前坐着,一时间病房里依旧无人说话。
就在宁堔觉得气氛有些微妙的不自在,想要起身背上书包走人时,却见叶成突然清了清嗓子,然后从西装裤里掏出叠了好几层的纸。
叶成用舌头舔了下指尖,当着宁堔的面捻着那几张纸张抖落开来,纸上写了很多笔记一样的东西。
一系列动作让宁堔很是费解。
叶成一脸严肃盯着纸认真看了会,表情略显不自在地再次扫了眼宁堔,然后冲病床上的叶秋梦郑重其事开口:“秋梦,我是哥哥,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今日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我又来看你了,犹记得小时候我和你……”
宁堔一听,下意识透过病房瞟向外面,阴了一天的天气看着像是要下雨,和阳光明媚这四个字实在扯不上半毛钱关系,让宁堔怀疑叶成是不是从网上抄来的中小学生作文。
坐这听一个中年男人跟做检讨一般声情并茂朗诵,无论视觉还是听觉都挺受折磨的,但宁堔又不好开口阻止。照这个情况看,叶成估计也是听了护士的话,所以想做点什么让叶秋梦能尽快醒过来,怎么说出发点都是好的。
别无他法下,宁堔只得木着张脸听叶成继续对着纸读:“病房外又传来了欢声笑语,他们是那么的开心,我多么希望秋梦你也能睁开眼睛朝我笑一笑……”
想来还真是抄的小学生作文,病房内做了隔音,外面的声音不可能传进病房内,也亏得叶成能脸不红心不跳地给念出来。
最后宁堔还是没能坚持下去,那几张密密麻麻写满内容的纸看着没半个小时读不完,于是不再久呆,拿上背包走出了重症病房。
一路低头穿过病房外的走廊,不知道是不是受叶成迷惑行为的感染,宁堔的脑中突然浮现出很多埋在记忆深处,却很少当回事的细节。
刚到叶秋梦家那会,宁堔对叶成这个人的印象不是很好,当然根本原因也是打第一次见着叶成,宁堔察觉到男人对自己那种毫不掩饰的厌恶及反感,透过眼神话语和一些了所作所为精准地传达出来。
叶成的存在时刻提醒着宁堔,他在这个家彻头彻尾就是个外人,说不准哪天就会被送走。人家那种亲兄妹关系,才是正儿八经血浓于水的家人,即便打断骨头也会连着筋,轻易切割不开。
抛开叶成本人人品问题,和他三天两头找叶秋梦开口要钱不谈,事实上,叶成对这个妹妹还算有点上心。
比如逢年过节,特别是临近叶秋梦生日的日子,叶成总会拎着一堆东西上家里,坐下吃顿像模像样的团圆饭,完了又抹抹嘴匆忙离开,赶场似的举动让宁堔曾一度看不懂对方到底想干嘛。
现在琢磨过味来,宁堔猜想,大概是叶成想借此缓和与叶秋梦平日里紧张的兄妹关系,偏偏叶成这货一根直肠通大脑,狗嘴里吐不出半颗象牙。
说出来的话旁人听了都觉得不堪入耳,到最后总是与叶秋梦闹得不欢而散。
但唯独有一次,叶秋梦生了场大病,在医院住了半个月,而这半个月里正是叶成没日没夜照顾着,就如同这次出车祸一样。
那时候宁堔以为叶成是为了方便日后找叶秋梦伸手要钱,才这么卖命守在医院里,如今想想,宁堔觉得自己大概是误会他了。
叶成再混蛋,但心里还是将叶秋梦这个亲妹妹看得比任何事都重,毕竟父母走的早,他身边只剩下妹妹这么一个亲人。
有亲人在,家才算家,无论身处何地,至少脚下都是有着有落的。
宁堔记得陈姨提起过,叶秋梦创业还债最艰难时期,是叶成这个当哥哥的伸手拉了她一把。叶成卖掉重男轻女的父母独留给他的两处房产,钱一分不剩全给了叶秋梦经营公司,而叶成每回找叶秋梦要钱都要得理直气壮,也是这个原因。
等电梯期间,宁堔看着指示灯不断往下降的数字,乱七八糟想着躺在ICU病房的叶秋梦。
电梯叮咚一声打开,宁堔准备抬脚走进去,却在下一秒停住了,目光稍稍偏转,投向走廊尽头的紧急安全出口方向。
和先前一样被人盯着的感觉。
宁堔皱了皱眉,在电梯门快合上之前,一只手把着身后背包的带子,犹豫要不要过去看看。
重症病房探视的家属并不多,走廊静悄悄只有形色匆忙的护士进进出出,如果说一开始就有人跟着他从病房前经过,应该能听到很明显的脚步声才对。
但宁堔什么也没感觉到,只是刚刚那一秒,他才恍然间产生那种目光直直朝他投来的错觉。
宁堔朝走廊尽头眯缝了一下眼,在电梯门完全关死前,重新摁住下行键,低头面无表情进了电梯。
无论是不是错觉,宁堔都懒得去理会,现在他对于任何人的视线,都不再会产生曾经那种极具恐慌的焦虑与不安。
宁堔开始试着像个正常人那样融入外界社会,而正常人只要没给日常生活造成明显的困扰,是绝不会因为被人盯着就放大事情的严重性,查探个究竟。某些看似不寻常的错觉说不定只是自我意识过剩导致的,这都是精神科医生时常对宁堔说的话。
况且出来这么久,再不回去可能真赶不上写完剩余的作业,这才是宁堔当前最头疼的事。
带着这种思绪,宁堔下楼出了电梯后,赶往离医院最近的地铁站,找准线路后刷卡进站过安检,随着人流上了地铁。
宁堔不知道的是,此时在医院住院部大楼内,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缓慢从病房外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现身,脸上是难以遏制的颓然失落。
十几年过去,宁景洪终于得见了亲生儿子,虽然只能远远看着,但男人内心却如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复。下一秒男人突然弯着腰靠墙剧烈咳嗽起来,声嘶力竭的咳嗽声回荡在医院楼道内,仿佛要将他这一生所做过的错事从灵魂深处统统呕出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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