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的脸色难看到何种程度,总之陈钧在这时候看了他一眼,说:“你身体不舒服就别坐飞机了,你的人我一并带走,你先回酒店歇一天再说?”
夏镜没有逞强:“那你们先走,我打车回酒店。”
余光里,已经走下几级楼梯的杜长闻对身边人说了些什么,杨斌和其他几位老师三三两两往下走,杜长闻却后退一步站定,转过半个身子看过来:“你要去哪儿?”
夏镜下意识重复道:“打车回酒店。”
“你是忘了,这里不容易打车,”杜长闻看上去像是随口提议:“我送你。”
第42章
车里冷风开到最小,窗户将一部分炙热的阳光隔绝在外,最上面留了个缝,外面的风徐徐吹进来,发出轻微而持续的噪声。车里不算凉快,但对夏镜而言,比室外舒适静谧。
“需要去医院吗?”杜长闻的声音在几乎密闭的空间内响起。
夏镜靠在座椅里,偏头看着窗外,是有些僵硬和紧张的姿态:“不用,中暑而已,睡一觉就好了。”
说完他偏过头,看向杜长闻,又在后者发觉之前垂下眼。
他知道自己看上去大概和四年前不大一样了,生活的洪流静默无声,实则无休止地冲刷改变着每个人的面目,不知看在杜长闻眼里,会不会已经是全然陌生的模样。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看杜长闻,总觉得是没有变,眉眼神情都熟悉到骇人的地步——其实怎么可能毫无变化,只是记忆更加刻骨铭心,无论怎样,看在眼里还是当初那个人。
刚才的情形有浮上心头。杜长闻分明已经要离开了,却又十分自然地提议送他回宾馆,无论怎样看,都像是毫无私心的帮忙,既周到,又冷淡。就像他们最初见面时那样。
“工作努力是好事,但也要注意身体。”杜长闻没有看他,语气也好似闲谈:“不过你大概以为这是老生常谈了。”
夏镜本应该说“没有”,或者“不会”,但他恨透了这样的对话。
场面话他已经学得很多了,但此刻那些不需要思索的话都卡在喉咙里,全无用武之地。
“也不是努力。”他轻声说:“其实你当初预料得没错——”
这是两人再见以来,第一次主动提及过去,杜长闻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我舍不得那份工作,最初是因为想要一个安身立命的根本,后来真的上手去做,发现自己能做得挺好,那些专业素养和技巧原来不是所有人都有。”
他顿了顿,心想就凭这些,他也应该感谢杜长闻,但后面的话又不是关于这个的了。
“升职加薪虽然能带来快乐,但更重要的,是感觉生活有了掌控感。每天一睁眼就有很多事依赖你去做,有很多人需要跟你沟通,好像每天都很充实,很有价值。那时候我才明白,你是对的,如果当初我留下来,错过好的工作,得不到这种成就,大概真的会后悔会埋怨。”
“这是人之常情。”杜长闻说。
“是。”夏镜轻笑一声:“谢谢你安慰我。”
话里的怅然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了。
于是杜长闻再次微微偏过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却还是淡漠的:“没有一种生活是完美无缺的,况且,根据刚才在餐厅听到的只言片语,我以为你的事业还算顺利。”
对话进行到这里,杜长闻的话里才算是透出了往昔的熟悉感,夏镜心里忽而一阵酸软,好像沙漠中跋涉已久的旅客,终于望见一点绿洲的影子,哪怕只是无补于事的海市蜃楼,也足以带来一点慰藉。
白天那点“这辈子都不会再见”的念头又萦绕于心,像一只急急催促的鞭子。
于是他竭力压平语气,但坚定地讲述下去:“头两年,我的确是志得意满过,升职成了经理,薪酬也过得去,后来公司组织架构改动,我们部门原本算在研发部门下,和研发利润共享,这次改动后,我们成了独立的公司级平台,看上去级别提高了,实际待遇被大刀阔斧地砍了一大截。再后来,临近年终,我们部门负责人和研发的负责人又起了争执,为了奖金分配的问题明里暗里交锋几回,连带着我们这些下面的人,也为了揽功和推责各使手段。部门内开始内斗不断,以前风光过的老人被‘协商离职’,我是偏研究型的岗位,也算是坐了冷宫。”
说到这里,夏镜忽然止住话题,转过头看向杜长闻,失笑道,:“我设想过,如果我们再见面会说些什么,本来以为最坏就是寒暄天气,没想到……”
杜长闻没接这句话,反而接着前面的话问:“后来呢?”
夏镜顿了顿,移开目光,继续说:“还是不要细讲了,都是些没有意义的事情,总之后来,空降了一个新的负责人,就是今天你看到的那个,陈钧,他有人脉有手段,自从他来了,我们部门又顺风顺水起来,我也跟着沾光,算是拨云见雾了。实话说,算是混得不错。”
杜长闻也不知是安慰还是客套,只说:“起起落落,都是常事。”
“嗯,我知道。其实我也不是天真无知的人,知道职场就是这样,只是总要经历过这么一遭,才会真的明白——”夏镜垂下眼,语气里带着微妙的慎重意味:“你当初说的一点没错,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也只能由我自己选。”
意气风发的少年人会将职场收获视为自己的成就勋章,一方面理所当然,以为自己践行着“付出就有收获”的真理,一方面与有荣焉,因为证实了所谓的能力而沾沾自喜。但生活终究会揭开精心矫饰的面纱,让人一窥背后的真实面目。
只有经历过冷暖的人才会真的明白,职场只是关乎时间与金钱的交易,交易无关对错,但人这一辈子,如果只是活在一场交易里,未免太可悲也太无趣。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夏镜时常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频繁地梦见杜长闻。
梦里都是毫无逻辑的碎片。有时候是下班回家,推开门就看见站在客厅里的杜长闻焉地转过头来,毫无芥蒂地冲自己笑着点了下头,短暂的几秒像一个慢镜头,空气的味道和光影的交错都真实得骇人,醒来后却无论怎么努力也记不清梦里那个杜长闻的眉目细节。
有时候梦又变得连续绵长,他回到绿意浓郁的校园,还是那个别扭执拗的脾气,因为某件从未真实发生过的小事,和杜长闻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谈话内容明明是在争执,他却连在梦里都感到了久违的开心。
但梦都会醒。
天光一亮,他还是照常工作,因为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可以付出。
时间久了,灵魂好像让人劈成两半,一半操控着皮肉延续看似正常的生活,一半躲在深夜凌乱无章的梦境里,成了以梦为生的瘾君子。他也曾试图说服自己,生活如何心境如何,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不能以另一个人为借口,更不能将二者混为一谈。
可他就是非常想念杜长闻。
这些过往,夏镜没打算说,也绝不是此刻能说出口的。
卖弄深情是恋爱电视剧里的桥段,现实中的成年人,应该知晓别人无需为自己的感情负责,也应该懂得体面地对待往事。
他只是希望杜长闻知道,当初两人为之争吵的难以妥协的事,他现在能够明白了。
陷入回忆似乎让中暑带来的难受愈演愈烈,夏镜闭了闭眼,暗自抵挡脑袋里传来的阵阵眩晕。他一直没有开口,杜长闻不知在想什么,也沉默下来。
风声渐弱,人声渐起,是汽车拐过一道弯开出了环路,进入另一条街。
车速慢下来,距离夏镜要去的酒店已经不远。
夏镜将车窗全部关上,再次开口:“大概一年前,我回来过一次。”
杜长闻的声音过了几秒才响起来。
“我知道。”
这回沉默的人换做夏镜,片刻后,他才问:“你当时……看到我了?”
“嗯。”
那天他买了最近一班航班的机票,飞机落地后又急急打车到俪大,那时黄昏将近,他估摸着杜长闻快下班回家,就凭记忆找到当初去过的那栋楼。楼侧一株枝繁叶茂的芙蓉树下有一条供人休息的石凳,他就坐在那里,盘算着只要看一眼,看一眼就够了。他只是太想见一见杜长闻了,心里也清楚自己是在发疯,所以用仅存的理智思考着,看完就走,不要上前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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