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
“嗯,明天上午。”
杨斌轻轻一拍桌子,提议道:“那要不要去见见杜老师啊,我替你约时间!”
他留校做了博后,当初实验室的一批人里,就数他和杜长闻联系最紧密。
夏镜垂眸,手指在杯口边缘滑过,借着这点小动作,再抬眼时,已经看不出异样:“工作上的安排还不确定,只能再说了。”
杨斌许久不见他,倒是不见外,还跟当年一样说笑:“有空就见见呗,当初我们那一批人,杜老师最喜欢的就是你。”
夏镜虽然知道他没有别的意思,还是愣了下没能答话。
贾依然从菜单里抬头瞥了夏镜一眼,笑着接道:“那可不!最不喜欢的就是杨斌。”然后把写好的菜单给杨斌:“呐,你们看看还有添的没有?”
“我也还行吧!”杨斌佯装不服气地反驳了一句,拿着菜单去找服务员:“先别添啦,你点什么我们吃什么,快点上菜要紧。”
很快菜上齐了,几个人埋头大嚼,暂且填饱肚子,才又杯酒交错地聊起来。
聊到这几年的工作发展,杨斌对夏镜说:“我们两个都算专业对口,只有你贾师姐不走寻常路,辛辛苦苦读了博士,跑去NGO做策展,三天两头出差加班,她还兴头得很,我说一句‘女生不要做那么辛苦的工作’,还要被她骂。”
当初那些笑闹场景浮上心头,让杨斌口中的画面也变得似曾相识起来,夏镜哈哈大笑,笑完不忘表态:“我看师姐做这一行做得挺开心,这就比什么都强。真要关心师姐,你就多帮忙好了。”
杨斌“嘁”了一声,半是吐苦水,半是委屈:“看出来了,你们一伙的。我课题都要做升天了,也没耽误给她帮忙啊,她那些学术资料,还不是我帮忙找的!”
夏镜笑得差点伏在桌上。当初杨斌总是招惹贾依然,收获白眼无数仍能愈挫愈勇,夏镜一直没能发现背后玄妙,如今三言两语,却让他看出端倪来了。
当年看不懂的人情幽微,原来早在这些年的打磨里渐渐学懂了。
其实在无眠的夜里他也曾设想过,如果当初自己不那么横冲直撞,懂得洞幽察微,多些曲折手段,事情会不会不一样。但是人生哪有假如,只有日增月益的不甘和后悔,无论怎样设想都只是饮鸩止渴而已。
所以现在他已经不敢再想。
这一餐吃得有点晚,但异常丰盛,几个人说说笑笑,话题跳来跳去,没个尽头。
后来天色黑下去,周围环绕的串灯统统亮起来,印在杯沿,和着酒水的光泽,让人恍恍惚惚就有了醉意。远处的海面看不清了,风声浪声还温柔地吟唱不歇。气氛这样好,夏镜越发像一个酗酒的病人,每当贾依然谈及旧日时光,或者杨斌提到杜长闻的近况,他就一面放任自己沉溺其中,一面克制着不肯多说一个字。
次数多了,难免显出走神的样子。
贾依然和杨斌察觉到,以为他是旅途疲惫,彼此对视一眼,贾依然笑道:“明天你要上台宣讲吧?今天太晚了,先放你一马,等你忙完我们再聚?”
夏镜的状态好像微醺似醉了,逻辑还很清醒,想了想答道:“改日可能不行了,明天宣讲完就要回北京。”
杨斌讶然:“这么赶?”
“嗯,这次出差是临时定的,项目的事儿还堆在那里等着人做,排期又紧,不敢耽误。”
杨斌就点头,感叹道:“你们这行是挺累,不过你现在可以了啊,大小是个管理层,称得上年轻有为了。”
其实在这一瞬间,夏镜心底冒出来的词是“一无所有”,但这话太扫兴也太矫情,他最终只是摇摇头,没说什么。
贾依然在旁又道:“那回去的时候,我们送你?”
“师姐你别麻烦了,我得跟领导同事一起走。”夏镜顿了顿,想说“下次回来再聚”,但最终说出口的却是:“下次你来北京,我再请你吃饭。”
杨斌和夏镜都喝了酒,吃完饭就换成贾依然开车,先送了杨斌到附近,再送夏镜去宾馆。
夏镜歪着头靠在座椅上,后来察觉到自己一身酒气,就降下半截车窗,海风涌入车里,他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这样放松过。贾依然提醒他“喝了酒还吹风,小心头疼啊”,他也只是做出乖巧姿态笑了笑,说“没事”,还是任窗户开着。
等红绿灯的时候,夏镜忽然问:“说起来,这车是谁的啊?”
“我的啊。”贾依然回答:“不过杨斌来来回回用车的时候多,倒是他开得勤快一些。”
夏镜听完,就小声又长长地回答:“哦——”
贾依然瞥他一眼:“哦什么,没影的事儿不要乱猜。”
夏镜这一晚旁观两人的态度,现在心里也有数了,窝在座椅里笑出声来:“看来师兄还需要努力。”
“哎哟,”贾依然丝毫不怕他调侃:“你自己先努力吧,北漂这么几年,还单着呢?”
不习惯这种话题的反而是夏镜,摸了摸鼻子,心虚地回答:“是啊。”
“哎我们这儿很多帅哥的,要不要给你介绍一下。”
“不要了吧师姐,你知道人家是不是直男?”
贾依然觉得这根本不是事儿:“嗐,我不会问吗?”
夏镜顿时笑出声来,连连拒绝:“不了不了。”
红灯转绿,车子缓缓向前,一阵风和缓地拂过夏镜脸庞,他听见贾依然有些迟疑地问:“那你这次回来,打算去见一见杜老师吗?”
夏镜先是一愣,然后扭头看向贾依然:“我总觉得你是知道的,原来不是错觉。”
贾依然沉默片刻,说:“我也是猜的。”
“哦,是在学校的时候,还是后来?”
“是你毕业之后了。他后来多了个随身带表的习惯,你知道么,不是怀表,就是一般的腕表,但他不戴在手上,就随身放包里、口袋里,被我看见几回。当时觉得眼熟,但我记得他以前从来不戴表的。”
“嗯,说是嫌累赘。”
“对。”贾依然说:“后来忽然想起来,整个实验室就你会戴,应该是见你戴过的。其实我之前就有些……不能算怀疑,但有些细节你们自己可能不觉得,我作为旁观者,带着结论回去找证据,就清晰多了。还有你快毕业前那天,我在哲学楼碰见你之后,上楼看见他,当时他那个脸色……”
贾依然没说出后半句,夏镜也没问。他只是笑,像听别人的八卦:“这样啊。”
“不过你放心,我没跟别人说过。”
夏镜没说话,汽车转过一道弯了,他才回答道:“没有关系,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贾依然扭头看他几回,没说什么。
夏镜又问:“看我做什么?”
贾依然带着点感慨,轻声说:“本来觉得你变化挺大,但是现在又觉得,你还跟以前一样,不大会掩饰的。”
第40章
或许是见到了贾依然的缘故,这天晚上,夏镜梦见初到北京那一年。
头几个月的日子不算好过。
他住在公司临时提供的宿舍,十五平大小,两人间,对习惯了宿舍生活的人来说不算差,但宿舍在东面的远郊,上班地点在北四环,通勤就够累人的。生活和从前是大不一样了,过分干燥的天气和说来就来的扬沙,让他养成了及时收衣服的习惯,宿舍和公司虽然离得远,外卖品种倒是大同小异,吃得多了,会怀疑全北京的外卖都是这几家。还有陌生的同事和全新的项目,也在急需适应的范畴内。
忙乱之下,他连生出感慨的时间都没有,遑论想起过往的人和事。待过两年的海滨城市就像色彩明艳的明信片,随手夹在书里,就再也见不到了。
三个月后,他接到公司通知,准备腾宿舍给实习生,也就是在接下来那个周末的上午,出去找房时,碰见了来北京参加学术会议的贾依然。当时贾依然将他好一阵教训,说你这个当师弟的极不厚道,说跑就跑,毕业时忙不过来也就算了,后来也不知道常联系大家。于是当晚,两人就约出来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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