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嘀、嘀、嘀、嘀......”
......
夜晚在不知不觉中来临,又在不知不觉中悄悄离开。时间前所未有过地漫长,九个小时过去,抢救室外姚宏伟依然在焦急地来回踱步,看一拨又一拨医生匆忙进出,一次次把病危通知书递到他面前让他签字,他也一遍又一遍地向对方强调,务必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救治。
一夜白头的他看上去和天底下所有普通的父亲没有区别,他说,拜托你们了,那孩子两个月前才刚满二十八岁。
走廊的长椅上,涂科把披在闻阅身上的外衣又拢了拢紧,尽可能地挺直腰板,让身上还穿着潜水衣,十指被海水浸泡得发白起皱,迟迟无法恢复的他睡得舒服一些。
于迪和梁曦一直守到闻金宝夫妇赶来才跟霍辞回局里去做笔录。同为消防员的父母,有了他们的安慰和陪伴,奚杨的爸妈才勉强打起了一点精神,开始询问救出他们儿子的那个战士的情况,无论结果如何,都想向他和他的家人表示感谢。
没有父母?爸爸牺牲了?哥哥也......牺牲了?奚杨的妈妈恍惚间好像想起了什么。“怎么会......这样......”
“是啊,老天爷太狠心了,那孩子聪明,懂事,能干,是我们阅阅的好朋友。以后我们就是他的父母,一样的,一样的。”
“是,是,都是好孩子,一样的......”奚妈妈鼻子一酸,转身握住了丈夫的手,眼泪再一次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我的孩子啊,是爸爸妈妈错了,让你一个人受了那么多苦。只要你好好地活着,跳不跳舞,当不当兵,喜欢和什么人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呢......
十三个小时,抢救室的灯终于无声地熄灭,医生推门出来,用手背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肩膀一松,对立刻围上来的首长和战士,以及伤者的家属们点了点头。
“还没脱离生命危险,气管切开感染的风险很高,但是,我们把他留住了。”
留住了!一直处于崩溃边缘的奚妈妈当场失声痛哭,闻阅转身抱住涂科,把他的衣领攥成了皱巴巴的一团,在他怀里喜极而泣:“师父......”
“叫我什么?”涂科回抱住闻阅,用力拧了一下他的耳朵。“臭小子,哪天你要是敢像你们教导员这样吓我,就再也别叫我师父了。”
“走吧,先去告诉周童,不然再等下去,我估计他就要拖着病床跑过来了。”
“好,不过,霍辞哥是不是把手铐的钥匙带走了啊?”
“呃......”
“在我这......”姚宏伟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朝涂科抛了过去。站在他面前的医生摘掉了口罩,无奈地叹了口气。
“首长,我可以理解大家的心情,但是你看。”他对着抢救室外站着的,坐着的,蹲着的,横七竖八睡着了的消防员们扬了扬下巴,又扭头望向窗外。“这里是医院,还有别的病人,你们的兵把走廊和楼下的公共场地都占了,这样很妨碍我们工作......”
“好,知道了,马上叫他们走。”姚宏伟十几个小时当中第一次摸出烟和火机,攥在手中边往消防通道里走,边对李昂下最后的通牒。“听到了吧?已经没事了!赶紧带你的人回!像什么样子!再不走这个月所有的外出假全部给我取消!”
...
ICU每天只允许一位家属进去探视一次,逗留不超过三十分钟。周童不好意思占用机会,只能等奚杨的爸爸或妈妈出来后问问他们奚杨的情况,其他时间就偷偷地在门口徘徊,害得他的管床小护士挨了好几回批评,姚宏伟一来就哭哭啼啼地向他告状。
姚宏伟管不了就去骂涂科,认定这都是他给周童出的馊主意。涂科冤枉死了,心说这又不是武警医院,不然他肯定会想办法把周童也弄进ICU里住个几天,毕竟从高空坠海不是开玩笑的,没摔散架算他命大。
所有人都佩服周童,夸他不愧是海边长大识水性的孩子,只有闻阅心里清楚,他其实连船都不敢坐,从来不喜欢靠近大海。
闻妈妈每天变着花样做好吃的,送到医院给周童补充营养,奚杨的父母也渐渐习惯看完儿子再去看看周童,不知道聊什么就听他说说儿子在部队训练和生活的日常。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熬了过去,三个星期后,奚杨终于从重症监护室转到了特护病房,又过了一个星期,周童拆了石膏,洗了脸,换上干净的衣服,推开那扇阻碍他们已久的门,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奚杨的床边。
过去三年,时间也没能改变奚杨的容貌,而现在只是短短的一个月,他就瘦了好多,凹进去的双颊和嘴唇都没有一点血色。尽管已经度过了水肿期和感染期,也拆掉了插管,但吸入性中毒对他的肺部和大脑造成的损伤还需要几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去恢复。护士也拿不准他清醒的时间,只告诉周童可以试着多跟他说说话,但不能让他太累,也不要让他的情绪有太大的波动。
奚妈妈把奚杨的手机交给了周童,起身让出凳子,说要回去拿几件干净的衣服,然后就离开了病房。
奚杨的胸膛随着呼吸机工作的频率一起一伏,睡着的样子跟记忆中每一个清晨醒来后看到过的一样,安静而美好。奚妈妈每天都会用热毛巾帮他擦洗,让他即便卧床也保持干净整洁,周童在床边坐着,看了好久才敢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碰了碰他摆在身侧的手背。
“教导员......你还疼吗......”直到这一刻,周童才察觉自己的心还在奚杨那里,见不到的每一天,他都跟已经死了没有两样。
“我好想你......好想你......”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大概连醒着的人都听不清楚。“快点好起来吧,看看我,帮我刮刮胡子,再没人管,我就要变成流浪狗了......”
“你是不是不喜欢住院?我也不喜欢,我们快点回家吧,我想回家......”
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奚杨也没醒。中途护士进来换输液的药水,周童便让到一边,打开了奚杨的手机。
备忘录里一共只有两个分类文件夹,一个记录的都是工作相关的内容,另一个名称就叫“童童”,里面除了周童的留言,他在武警学院三年的点点滴滴之外,还有一个新的文档,建立时间显示为四月十六日的凌晨,那天周童在参加集训,没有机会准时对奚杨说一句生日快乐。
护士换好药走了,周童重新回到床边坐下,把那篇文档认认真真,一字不落地读了一遍。
4月16日晴
睡不着,今天也很想他。
十二点刚过,其实也才二十八岁,可我总是觉得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我真的很想把年轻的自己,最好的自己送给他,对他撒娇,让他喜欢,换走他的一整颗心。
我该怎么做呢?我只知道,我曾经有多讨厌自己的幼稚和任性,现在就有多想把它们统统都找回来,永远地留在自己的身体里面,如果这是他喜欢的,只要这是他喜欢的。
可是我找不到了,我已经习惯了做现在的自己,这对他很不公平。
我经常问自己,他怎么会喜欢那样一个我?可他真的喜欢,是真的,凭不知哪来的自信,不,是从他那里,他的喜欢里找到的自信,我就是敢确定。
原来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真的跟大多数人看到的,想象的不太一样。我们每天都在看、听、说,在学习,在积累,在锻炼,试图不被任何可以预见,可以掌控的东西打倒,像一个不断在自我优化的系统,逐渐趋于完美,也逐渐不能忍受任何的偏离,或是小小的失误,而他却是这套系统中最缜密,也最跳脱的元素,掌握着一切有序的规律,却总是在逆向运行,包容我,与我依存,带我在这个世界里找到平衡。
按照经验,我们的故事应该更复杂,更曲折,充满彻底的疼痛和误解,也许分崩离析,不得善终,是他改写简化了既定的每一道程序,保护了我,他给我的永远是无限的可能和惊喜。
他像天上的星,有时天真而浪漫地闪烁,是摸不到的幻想,是童话,有时又遥远而理性地存在于银河宇宙之中,是丰富的,炽热的,正在燃烧的物质。
我能给他什么呢?把我和我的爱分解成无数最基本的粒子,能量不变,质量不变,就算世界被毁灭,也无法阻止我们成为整体,彼此作用,相互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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