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杨看了看表,从中队长描述的最后一次与三名失联队员通话,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足以发生任何变故,局部的坍塌就发生在这半个小时之内。
聚苯乙烯夹芯板和聚氨酯泡沫燃烧后会释放出大量的有毒气体,失踪的三个战士均是在外围负责冷却承重构件的外攻人员,进入火场时是否配戴了空呼?是否带齐了导向绳和强光手电?空呼的气量可以支撑三十分钟还是六十分钟?进入后,三人究竟往哪个方向行进,又行进了多久,多远?
每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都没有人知道。
早在姚宏伟喊停干预行动之前,张思琦就已经带人去往三个破拆点集结了,指挥处只剩周童和堵威还在等待奚杨的指示。见他犹豫不决好似顾虑重重的样子,两人便主动上前请示:“教导员,让我们去吧。”
去是一定要去的,无论失踪的战士是生是死。但两个人不符合梯队标准,现下又没有多余的人手可以调配,正当奚杨认真思考对策时,一旁的姚宏伟却忽然拍案而起,当即否定了周童的请求:“不行!你给我老老实实在这待着!”
这一下惊动了周围不少人,大家瞬间把目光集中在了奚杨身上,等着看他这个备受青睐的爱将要如何应对自己老板的雷霆之怒。
果然,下一秒就见奚杨十分平静地对周童说:“服从命令吧。”
这个场景对两人来说都似曾相识。知道奚杨为难,知道他同样担心自己的安危,周童便像从前那样,没有拿出强硬的态度,也没有表现出任何过激的情绪,只是还在努力尝试着说服姚宏伟:“姚叔叔,你听我说......”
一天,就差一天这孩子就能离开一线了,姚宏伟一个字也不愿多听,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周童,一指自己的身后朝他怒道:“什么场合我要听你说?你现在是战士!滚到那边去站军姿,没有我的命令,你敢踏出这指挥处一步试试!”
那天那一巴掌落在脸上的感觉至今还记忆犹新,周童从小就没挨过打,除了疼痛,体会到的更多是夹杂其中爱之深,责之切的复杂情感。他从来就不是不知好歹的孩子,更不想当众顶撞姚宏伟,枉费他一片苦心,于是干脆放弃了尝试,转而看向奚杨:“教导员,不要等以后,就现在。”
尽管在今天之前就已下定决心要跟他一起成长,一起振翅高飞,可真当面临生死一线之时,奚杨却发现自己还是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周童去送死,哪怕他早已羽翼丰满,成竹在胸,有足够的勇气和能力独自穿越疾风骤雨,也依然想做他的明灯,做为他阻挡一切伤害的盾牌。
“什么......”奚杨茫然地问。
“我说,不要等以后再证明干预小组的必要性,就现在。”周童朝奚杨走近了一步,深不可测的目光又温柔又强势,似乎是想把他漂浮不定的思绪从某个未知的远方拉扯回来。
“我浪费了太多时间去想我们的将来,幻想和期待很多不切实际的东西,现在才明白那是胆小,是不信任你也没有自信的表现。”
“没有明天有什么关系呢?因为没有明天,所以要爱,要活着,要做对的事,就现在。”周童扬起嘴角微微一笑,那双眼睛和其中闪烁的光芒,那种孩子身上才有的天真和倔强,骄傲和顽劣,全都让奚杨的心脏陡然一颤。
“教导员,我是你的兵,下命令吧。”
没有明天有什么关系,被诋毁、被误解又有什么关系,每个穿上这身灭火服的人都没有明天,可这一遭哪怕短暂如萤火,也光辉似皓月,他们活得比谁都痛快,比谁都热烈。
奚杨还记得自己留给周熠的那句“对不起,我不想写遗言给你”。那时的他从不敢设想死亡真正来临,只想不顾一切地争取一个跟爱人共度余生的机会,不断为自己描绘美好的明天,遥不可及的将来。
顶着数道意味复杂的目光,奚杨抬起头深深地望着周童:“我们对火场内部的情况掌握得还不够全面,现在进去,随时有可能遇到各种危险,为了保证安全,根据要求,内攻梯队至少得由三到四个人组成,如果把思琦和武炜抽调回来......”
“奚杨!”姚宏伟只听一半就敏锐地察觉到了奚杨的意图。“你这是要违抗命令吗?我不会批准你抽调任何人手!”
奚杨与周童对视时那种无畏的,心意相通的眼神让姚宏伟气得像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他怒火中烧,独断专行要断了奚杨的后路,可就在这时,一道听起来漫不经心的声音却忽然在他身后响起,打乱了他的节奏。
“抽调什么啊,这不还有我呢么。”
众人诧异地回头,只见穿戴全套灭火装备的涂科正一脚迈进指挥处的入口,面对所有惊讶、好奇、质疑的目光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看我干嘛?我脸上有花?”
“赶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队长职务是停了,消防员的本职工作又没停,我现在就是一名普通的一线消防员,看什么看,没见过?”
“是吧姚副?”涂科说着就挑起眉毛故意朝姚宏伟问道,接着又问奚杨:“奚队,我干点儿什么?需要配合周童执行干预行动吗?下命令吧。”
第74章
厂区下风方向五公里范围内已经做好了疏散的准备。近两个小时的外围扑救没能阻止火势的蔓延,浓烟很快就涌进了缓冲间和包装间,直逼制冷机房内数十条氨气管道、九个容量为二十立方米的立式液氨罐和卧式低压液氨罐,以及三个容量为三十立方米的卧式高压液氨罐。
液氨本身是不易燃烧的,但汽化后的氨蒸气会与空气形成混合气体,这个时候与火连接就会引起燃烧,而当氨气浓度达到爆炸极限的15%-27%,液氨储罐和管道内的温度上升,压力增大时,还会引起物理性爆炸,爆炸泄露出来的氨又会二次燃烧爆炸,这种情况极其危险并难以控制,想要避免,就必须尽快关闭氨压缩机的阀门,并将容器和管道的破损处堵住才行。
这项任务的危险性远高于内攻灭火,必须由身体条件好,专业技术过硬且火场经验丰富的消防员来完成。
而在场的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一旦进去了,要想活着出来仅靠经验是不可能的,还要靠万分之一,甚至是百万分之一,千万分之一的运气。
应该说,接受这项任务就等于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内攻和排烟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挖掘机也在支队的指挥下于缓冲间西侧的墙面开辟出了第一个洞口。接受完进入火场前的最后一次安全检查后,周童蹲下身,替奚杨把防毒衣的裤腿再扎紧了些,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袖口和腰带,防止泄露的液氨冻伤他的皮肤,或使他中毒。
趁着涂科和堵威也在接受检查,他偷偷地,飞快地握了一下奚杨的手,追悔莫及地皱着眉小声对他说:“我收回之前的话行吗?你能不能不去?我替你,或者让我跟你一起去行不行......”
奚杨把外封堵漏带和磁压堵漏工具一并装进了工具箱,转过身大大方方地回握住周童的手,对他温柔地笑了笑:“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跟着他又偷偷看了一眼远处正在跟其他人说话的姚宏伟,轻轻晃了晃周童的胳膊:“翅膀长硬了,你姚叔叔这次可被你气得够呛,回来以后记得跟他认个错,不然等他秋后算账的时候,我可不帮你了啊。”
“还有,别忘记之前的约定,这场实景训练赛要是输给我,生日礼物可就没了。”
想吻他,想立刻、马上、就在这里,吻这个本该被悉心保管、妥善安放,却出现在这里的,全副武装之下温柔、可爱、调皮到令人爱不释手的人,把他的每一缕气息都融进自己的血液,无论生死都与之相随。
无数个为他心动的瞬间,唯有此刻最真实也最刻骨。哥哥也曾是这样吧,就算再不肯面对不愿承认,也没有办法,没有理由不爱这样一个披着坚强的外衣,柔弱而美好的他。
所有的嗔怪和撒娇仿佛即是安慰,也是诀别。周童的心骤然一紧,格外清晰地意识到下一刻与他分别之后,再见面、再牵手、再拥抱、再亲吻,再说一句爱你,都可能会成为再也无法实现的事情,恐惧和绝望便在顷刻间汹涌而至,泛滥得一发不可收拾,几乎将他紧绷的神经彻底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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