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怀风没说什么,先自己一点点收拾起书桌来。
黄万山把沙发上的几件杂物推到一旁,舒适地坐下,说,「你就是太没架子。好歹是个院长,别把手底下这些人惯得不像话。你这办公室我知道,保准是你一不在,承平就自己充当了主人。他就爱乱放东西。还有那个费风,也是俨然一个费院长似的,临时想起要开会,索性拿你这里当会议室用。用完了,又不收拾。你脾气好,换了别人,早不知道骂多少回娘。」
宣怀风说,「我一生病,把事情都交给他们,已经很内疚了。还有脸骂他们?何况他们这一轮,真把事情做得不错。」
黄万山说,「那是。布朗医生和费风研究的那套中西结合戒毒法,因为时间还短,说要再做一番研究,暂时不对外发表。不过,在一些病人身上试用,效果很不错。」
宣怀风说,「听说前来治病的病人,也比从前多了?」
黄万山说,「多了许多呢。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戒毒本来就是救国救家的好事,何况还有你的利诱?」
宣怀风问,「我什么时候利诱了?」
黄万山说,「难道不是?承平说,你弄了一批贵重品来,做了一次慷慨的活动。检举毒贩的,或奖励钻石戒指,或奖励南洋珠子。有家属把人主动送到戒毒院治疗的,也奖励绸缎。有没有这回事?怀风,你可真正是大手笔,这要花掉多少钱。」
宣怀风这才想起来,笑道,「不是我的钱。」
黄万山奇道,「不是你的钱?那谁当的冤大头?」
宣怀风说,「这个嘛,就要感谢广东军的某位军官了。」
黄万山却是一惊,原本在沙发上歪着的,坐直起来,问,「什么?你这些东西,竟真是从广东军那弄来的吗?」
宣怀风说,「是他们硬要送给我的,我就转送给戒毒院。你如何这样惊诧?」
黄万山把手指在太阳穴处,使劲地揉了两揉,皱眉说,「你是不知道。我如今做着报纸的特别记者,也算有些消息门路,最近我恍惚听见一个不好的风声,说你这戒毒院,和从前洋人开的戒烟丸,是一样的伎俩。表面上是戒毒,实际里头把白面卖给病人们抽,所以吸毒的人愿意到你这里来,就如公开化的大烟馆一样。」
宣怀风一怔,怒道,「这是污蔑!」
黄万山说,「你这就生气了?岂不知更可气的还在后头。还有一种说法,说你们所谓戒毒的资金,都是敲诈勒索而来,一般善良商人,自然得罪不起海关衙门。海关要他们捐钱捐物,他们只能从命。甚至于广东军那些扛枪的,也被海关挟制,不能不掏腰包,给戒毒院付账单。本来我对这一说,是压根不信,广东军私底下干什么好事,明白人心里都清楚,你怎么能和他们掺和到一块去?可如今你这一说,就不由我不为你担心了。原来空穴来风,真的未必无因。」
宣怀风万想不到会如此,一时沉默下来,然后说,「是我做事不谨慎,留下口舌了,亏我当时还自以为做了一件可得意的事。这事不能不紧急补救,你说的那些消息是哪里听来的,我们要遏制风声。」
黄万山说,「我只听说有记者写了一篇这样的稿子,说要检举这个黑幕。」
宣怀风急道,「果真发表出来了吗?」
黄万山说,「没有,不然戒毒院还有这样繁荣景象?那稿子不但没被刊登,写的人晚上在路上,还被一群人拦住路,痛揍一顿,遭遇了一番恐吓。说他反对戒毒院,就是支持白面,是要枪毙的罪行。我这位可怜又可鄙的同行,被吓得再也不露面了。」
宣怀风笑起来,「原来如此,这无耻的谣言真要被遏制住了才好。」
他轻松的模样,倒引起黄万山一些别的想法。
他拿眼睛打量宣怀风,嘴里说,「是呀,不知是谁这样厉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打记者不手软。」
宣怀风说,「我明白,你心里是怀疑我们总长。」
黄万山说,「难道你不怀疑?」
宣怀风毫不犹豫地说,「怀疑什么?就算是他做的,我也只有钦佩的意思,不存在质疑。」
黄万山忽然正起容色来,语气里带了教训的意思,说,「怀风,我看你自从进了海关,越发有所改变。出入林肯轿车,带着耀武扬威的护兵,花费奢侈,这些都不说了。如今你的上司滥用私刑,用拳头来吓退新闻,你倒大言不惭地说出钦佩二字来了?难道他就没有应该谴责的地方吗?你从前的公正,平等,尊重人权的观念,都到哪里去了?」
平素和朋友争执,宣怀风总礼让三分,可现在牵涉到自己的上司,那就寸步都不能让了。
宣怀风马上回应说,「不管总长怎么做,他总是一心为公的。不把散布谣言的小人做一番惩罚,难道任由他们破坏戒毒院的名声?我刚才瞧你,也很担心戒毒院为人所污蔑,怎么一转眼,你就站到了戒毒院的对立面?」
黄万山急了,拿手敲着面前的小茶几说,「狡辩!狡辩!我希望戒毒院办好,不想戒毒院为人所污蔑,是一回事;我反对你们海关用暴力阻止新闻自由,那是另一回事。有谣言,为什么不能用善的手段去遏制,却要用恶的手段去遏制?就算一张报纸上刊登了对你们不利的言语,何妨再发几篇稿子,认真地予以澄清?殴打记者,不许报道,那是流氓行径。以暴制暴,这就是你要的美好的国家吗?」
宣怀风反问,「如果好不容易建立起来戒毒院,却被小人毁灭了,这国家就美好吗?万山,你是一个浪漫的理想主义者,你用笔杆来抒发胸臆。我呢,如今是下决心要做一件实事,为了攀上这成功的高峰,我恐怕是要踢开路上许多阻拦的石头的。一个踢石头的人,做不到你以为的那种一尘不染的公正公平。」
黄万山说,「你听听,这样偏激的话,你从前会说吗?你是跟着有权有势的海关总长,近墨者黑了。」
宣怀风语带铿锵地说,「你既说我偏激,那我就再来一句偏激的。我自认是海关白总长的崇拜者,以后谁在我面前说他一句不是,我就要下绝交书了!」
黄万山一向是个执拗的,不然,也不至于因为写揭露新闻被打断腿了,所以宣怀风这激烈的话,他竟接受不下,想着看重的朋友,竟作出这样绝情的表态,那失望气愤直将一股火气冲到他心头上去。
黄万山冷笑连连,说,「好!好!不劳你来,这绝交书,我先下了!」
说完,以他那条瘸腿所能达到的最大的速度和力度,不回头地离开了。
宣怀风见老朋友绝交而去,心里大不痛快,直直站了半晌,转身拿了一个干净杯子,倒一杯水喝了。借那杯凉开水平复一下心境,又收拾起凌乱的办公室来。
才收拾了一会,忽然听见砰砰的急促的脚步,承平跑进来问,「是怎么回事?万山被气得不轻,嚷着要和你绝交呢。他妹妹劝他,反挨了他一顿骂,被他抓回家去,说以后都不许到戒毒院来。」
宣怀风此时,已经平淡下来了,说,「没什么大不了。我们二人谈话,谈得不相投罢了。」
承平问,「什么话谈到这严重的后果?」
宣怀风不回答,反而问,「万山说了些什么吗?」
承平说,「左不过骂你是糊涂蛋,要不就骂你被海关总长带坏了,做了人家的附庸。」
宣怀风不高兴地说,「他和我吵架,拿我骂是常理,可为什么说起白总长的坏话?真没有道理。」
承平愣了一愣,像是明白了,反而笑起来,摇头啧啧,「我说你们忽然吵这样的大架,是为什么缘故?原来为他骂了那位白总长。万山那个人,嘴巴是不好。可你是个有容人之量的,何必和他吵?就算白总长本人,知道万山说他闲话,估计也只是一笑置之。」
宣怀风说,「总长不计较他,那是总长的肚量。但是谁不尊重我的上司,我是要堂而皇之地计较的。」
承平以和事老的微笑表情道,「都是老朋友了,何必置气。这样吧,我明日做东,请你们两人下一顿馆子,你哄他两句,和好起来,怎么样?」
宣怀风说,「不怎么样?」
承平仍是笑着说,「我知道你不是这样小气的人。」
宣怀风本是来戒毒院走走,借以散心的,没想到平白无故惹气一场争吵,绝交了一个朋友,心里着实有点懊恼,但一想,明日若去和黄万山道歉,那就是承认白雪岚有错了,那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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