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怀风被她再三地逼迫,只好在香案前,重重磕了三个头,直起上身,望着上方的相片,颤着两片薄唇,哽咽地说,「母亲,宣怀风不孝。儿子……儿子喜欢了一个人,他叫白雪岚。儿子想一辈子和他相依相伴。母亲……求你原谅我。」
张妈仿佛雷在头上劈了一般,惊骇万分地叫了一声,「哎呀!他……他当着太太的面,说了这话……我的天,我的老天爷……」
一时虚弱得两膝无力,沿着屋墙,身子滑下,软倒在地上。两只无神的眼睛,朝上盯着天花板,仿佛在那里,有她早已死去多年的太太的魂灵。
宣代云听着宣怀风的宣布,只觉得身体里的东西,蓦然都抽空了,不怒也不闹了,竟然笑了一声,自言自语一般,幽幽地说,「他对着母亲说了,可见,是铁了心,回不了头。回不了头了……」
宣怀风表露了心迹,对着香案咚咚咚磕了三个头,转过来,又对着宣代云,用力磕了三个头,跪着央求,「姐姐,我是找不到归路了,你一向最疼我,你可怜可怜我,不要叫我和白雪岚分开。除了这件,我别的都听你的。姐姐,我求你了,求求你了。」
宣代云垂下眼,久久地打量着他,然后问,「你是打定主意了吗?」
宣怀风说,「我打定了主意。」
宣代云问,「无论怎样,也不后悔?」
宣怀风咬牙道,「无论怎样,永不后悔。」
宣代云把头点了一点,笑了一笑,轻声说,「好,很好。你要表达的意思,我已经很明白了。」
宣怀风见她这笑容,显出很不寻常的意味,不安地叫了一声,「姐姐?」
宣代云说,「你不要急,事情到了这一步,吵架,打闹,都无济于事。你让我想一想,该怎么办。」
她仿佛怔怔的,又仿佛思量着什么,站起来,缓缓往里屋去。
宣怀风正担心地想着,要不要跟进去,一抬眼,又看见宣代云从里屋走了出来,仍旧坐回到椅上。
她脸上的表情,竟比刚才更平静了,对宣怀风说,「你头也磕了,话也说完了,不必再跪着。起来罢,坐着,我们两人,说一说话。」
宣怀风初时不敢起,宣代云又把话重复了一遍,他才站了起来,却不肯坐。
两手垂在大腿,很恭敬地站在他姐姐面前,听他姐姐教训。
宣代云叹气说,「一开始,听说你的事,我是如遭雷击。家门不幸,出了这种事,首先想的,是把你从歪路上拉回来。只是,经过今日,我也知道了,我宣代云没本事,对你是无能为力。你可以放心,这方面,我不会再尝试了。」
宣怀风听了她这样挫败无奈的语气,心里却没有丝毫欣喜,只感难过内疚。
宣代云说,「我说过,父母故去,丈夫无耻,孩子夭折。如果你争气,我在这人世间,尚有牵挂。如今你做得很周到,倒是把我最后一分牵挂给消除了。于我而言,与其苟活,不如一死。」
宣怀风吃了一惊,急切地说,「姐姐,你怎样罚我都行,千万不要做糊涂事!」
宣代云冷笑说,「现在,倒轮到你叫我不要糊涂了?你大可不必操这份闲心。本来我要死,就直接死了。但又想到,父母的香火,你是放弃了,然而我如何忍心放弃?我的身上,也流着父亲母亲的血,我虽只是个女儿,日后如果上天垂怜,给我一个子嗣,父母的骨血,也算可以保留下一点。为人儿女的责任,你不屑一顾,我却是放在心上的。因此我虽生不如死,但我还是要忍辱偷生。」
宣怀风羞愧道,「是我不孝,是我对不起父亲母亲,也对不起姐姐。」
宣代云说,「这种场面话,没有再说的必要。今日之后,你我不会再见。你从不曾有我这个姐姐,我也从不曾有你这个弟弟。」
宣怀风身躯一震,悲伤叫道,「姐姐!」
宣代云截住他的话,无情地说,「从你在母亲相片前,说那些无耻之极的话的那一刻起,你在我心里,就是一个死去的人了。不,是比死了的人还不堪。你若不幸死了,我还会思念你,为你哭泣。如今的你,却让我一想起来,就感到肮脏、恶心。从今以后,你要怎样堕落,由得你,只不要在我眼前。眼睁睁看着至亲的人堕落,那就譬如一个当母亲的,看着自己的骨肉被押上刑场,一刀一刀地凌迟。宣怀风,你没权力这样折磨我。我不想再看见你这张脸,这不是赌气,更不是拿着姿态,想逼迫你做什么,是因为我受不了那种肮脏,那种恶心,那种痛苦。」
宣怀风如万针钻心,痛苦地哀求,姐姐,姐姐,你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宣代云冷笑道,「我说的话,伤了你的心吗?彼此彼此,你说的那些话,何尝不伤我的心?就算你说的那些话一样,我这些话,也是实实在在的真话。母亲就在那里看着,她老人家知道,我这些言语里,没有一个字是假的。很好,很好,至少你我之间,是做到彻底的坦诚了。」
宣怀风被这些无情的话,一刀刀剐着心,几乎站都站不稳,颤声说,「姐姐,你别不要我。我没有了父母,只有你是我最亲的人。求你可怜可怜我,给我一条活路!」
他这般凄惶无助,若在往日,宣代云必然心软。但今天,宣代云的无情,被深深的绝望浇筑着,坚硬了百倍。
她以一种下定决心的态度,镇定地说,「姐弟的关系,从今日始,完全断绝。你或者,觉得我是一时冲动,想着我过一段时日,就会回心转意。又或者,存着侥幸的念头,以为像从前那样,每日来烦扰,闹着缠着,我会有软弱的时候。明白告诉你,我宣代云不是软弱可欺之辈。我说了断绝,那就是一刀两断!你不相信吗?那我就做个决心出来,让你看一看!」
她一边说着,早一边站起来。手在袖子里一抽,竟抽出一把寒光森森的裁衣剪刀来。
原来她刚才去了里屋,找了这把剪刀,拢在袖子里出来。
宣怀风知道不好,飞扑过来拦着,却迟了一步。
宣代云抽出剪刀,咬着牙狠着心,毫不犹豫地一下,把左手一个小指,血淋淋绞落。
她忍着剧痛,把那截绞下的小指捡起来,往宣怀风脸上用力一扔。
痛骂穿透屋顶。
「滚!永远地滚!」
第十二章
白雪岚不能陪宣怀风到年宅站岗,宋壬却是每天必陪的。
这日听说里面的年太太有些软化,答应了下午两点和宣副官见面,宋壬很替宣怀风高兴,带着几个护兵在年宅门房那里等着好消息。
等看见宣怀风从年宅里头出来,顿时吃了一惊。
宣怀风整个人,仿佛是失去了魂魄,走路深一步浅一步,随时会倒的样子。右边脸颊上沾着惊心怵目的鲜血,长衫的前襟,也沾着几滴血。
宋壬赶紧迎上去,关切地问,「宣副官,出什么事了?」
着急地把宣怀风仔细一打量,没看见伤口,知道沾的不是宣怀风的血,心里略松了松。再一看宣怀风手里,又吃了一惊,宣怀风捧着一个血糊糊的东西,却是一截断指!
宋壬说,「宣副官,你不是和年太太说话吗?这是谁的手指?你怎么捧着?给我罢。」
要从宣怀风手里拿走,宣怀风却激烈地抗拒起来,忽然大叫道,「别抢我姐姐!别抢我姐姐!」
接着又放声大哭。
宋壬见他哭叫得渗人,不敢强来,都退了一步,不知如何是好。
宣怀风哭了一阵,又不哭了,把那截指头,珍宝似的攥着,晃晃悠悠走出年宅大门。
白公馆派来林肯汽车,就停在年宅门外,是专门候着宣怀风的。
宣怀风出了门,却没上车,抬头四处茫然地望了望,像是随意选了一个方向,沿着路呆呆地往前走。
宋壬要过去把他拉回来,年家一个门房略年长些,有些见识,忙劝宋壬说,「我看舅少爷这是受了大刺激,走了魂魄,此刻千万不能强来。若是再受惊吓,恐怕人以后不能好了。」
宋壬便不敢强行阻拦,一边叫人打电话到海关衙门去通知总长,一边叫司机在后面慢慢开着汽车尾随,宋壬带着几个护兵一路远远跟着。
宣怀风在城里的马路上,漫无方向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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