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川(52)
一声轻响过后,有人不紧不慢地走进来,旧拖鞋在地上磨擦出令人反感的声音。
步步迫近。
在他俯身的那一刻,状似沉睡的凌意霍然睁眼——
近在咫尺处,杨斌五官扭曲放大,表情似笑非笑,难闻的呼吸打在他脸上。
“我猜你就不可能睡得着。”
“你想干什么?”
两人的声音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低到只剩浊气。
“出去。”凌意霍然将手一挥,三寸长的短刃横挡在自己眼前,“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记不清从哪一天开始,只要在家留宿他的枕下必定藏着水果刀。
“得了吧。”杨斌习以为常地把刀刃一夹,撇开后扫了他一眼,眉梢眼角都染上了轻蔑的笑意,“你还当以前呢?老子现在见的刀比你见的人还多,想拿这个吓唬老子……”
叮咣一声轻响,水果刀落地。
两人无声对峙,凌意手腕被他使蛮力压着,钻心剧痛之下脸颊涨得通红。杨斌自上而下欣赏,似乎很享受他的痛苦跟恐惧,半晌后方才森然开口。
“不舒服?不舒服就对了,老子就是要让你不舒服。”说着抬起手,食指狠狠戳自己胸口,“你千方百计想出国摆脱我,我他娘的也很不舒服。”
隔壁就睡着凌素慧,随时有可能醒过来,再剧烈的挣扎都是压抑至极的,骨关节格勒作响。
“到底怎么样才肯放过我,”凌意仰头绷着颤抖的唇,瞪着血丝密布的双眼,漆黑的眼珠中映出杨斌狰狞的脸,“我让你折磨了这么多年,到今天还不够吗?我只想出国去过自己的生活,麻烦你行行好高抬贵手!”
“少他妈装可怜。”杨斌死死掐住他的下巴,眼神中尽是鄙夷,“以前觉得你这副模样最拿人,现在怎么看怎么恶心。在我面前装纯,在厉醒川面前骚得跟破鞋一样,玩他妈什么区别对待?”
说完就将他下巴狠狠一甩。凌意额顶在床头一撞,疼得猝然咬住舌尖,口腔里霎时泛起一浓重的血腥味。
杨斌还不解恨,又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抓回眼前:“就知道在老子面前装相,把老子耍得团团转!要不是亲眼所见我他妈还真不敢信,你跟厉醒川居然在外面像模像样地租房子过上日子了,天天晚上摇着屁股挨*!”
起初还压着嗓,后面他就越说越激动,唾沫都溅到凌意脸上。
“一个你妈,一个你,真是一胎里出来的贱骨头,碰上个有钱人就往上贴!”
“当年在火电厂,就因为吴仕千大小是个官,你妈就跟他搞到一张床上去了,最后搞大了肚子还要我收留!凭什么?就凭他吴仕千是知青我不是?!”
头跟脖子被他拽得悬空,凌意脸颊惨白双眼却通红,胸膛如同风箱一样拉扯:“你可以说不——”
“放你娘的狗屁。”杨斌斩钉截铁,“他吴仕千知道我喜欢男的才找到我接手,我要不答应连饭碗都保不住,说你妈什么不?”
说完他双眼狠瞪,目光刀一样刮到凌意脸上:“现在又轮到你了。老子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自己都还没吃上一口,就被吴仕千的继子把肉给叼走了。他算个什么东西,没有这个姓、没有他妈他狗屁不是。”
“醒川比你强一千倍一万倍,你根本不配跟他比。”
“我不配?”杨斌死死掐住他下颌,掐得他颌骨咯吱作响,“这些年我对你死心塌地,你不让我碰我连手指头都不摸,你要读书我从小学供到大学,当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还他妈我不配,我看你才不配!”
“想出国甩开我,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只要你敢踏出去一步,第二天我就把你跟厉醒川的事报到电视台去,我让全市人民都听听,大名鼎鼎的吴副市长都干过什么丑事,两个儿子又是怎么搞到一张床上去的,到时候我看你跟你妈还有没有脸活!”
激愤之下凌意牙齿对准他虎口死死咬下,牙间一股腥红的鲜血跟眼中的泪水一径滚落。
“嘶——”
杨斌抬手便是一巴掌,压低声音威胁:“给我老实待在临江,再激我你试试看。”
说完手便倏然一松,一边擦血一边离开了卧室。门缝下手机照出的那点亮光如同刀刃白光,随着他的离开渐行渐弱,最后终于解除危险。
凌意顶着滚烫的面颊一言不发,睁眼直到天亮。
—
周六那天厉醒川破天荒没回继父家。
在外面开车兜风到很晚,他直接去了两人租的房子,冲了个澡后翻冰箱找东西,这才看见里面的纸条。
“卤牛肉不用加热,保质期八到十天。”
“玉米粒和火腿炒过了,保质期不确定,吃之前闻一闻。”
“面包的保质期还剩两天,吃不完记得扔掉。”
他微微挑眉,伸手去拿每晚都要喝的气泡水,却见玻璃瓶身间还夹了一张便利贴,像是隐藏彩蛋。
上面写:“凌意的保质期到永远。”
当晚睡在床上,身边没有凌意。厉醒川枕着手臂,一直在想这句话,和写这句话的人。
第二天周日,跟谢思昀一起去找导师。从教学楼出来,阳光耀眼。谢思昀作势要攀他的肩,“下午一起吃饭?”
他不动声色挡开:“也行。”
“什么叫也行,凌意不在我就是你的备选?听听你这勉强的口气……”
两人迎着夕阳肩并肩下阶梯,背影意气风发。
大四已经没多少人吃食堂,他们也不例外。常去的那家粤菜馆开在隔壁街,美院门口,步行一刻钟左右。
路上谢思昀问他:“昨天回租的房子睡的?”
“嗯。”
“凌意不在你怎么回去了,你不是最烦那房子的霉味吗。”
“习惯了。”
“得了吧,什么习惯了,你就是想凌意了。”
厉醒川手插进裤袋,摸到昨晚从冰箱里揭下来的便利贴,不经意恍了神。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就是想凌意了,所以才会回那儿睡。”
他拿出纸来用手抿开,懒懒反驳:“一周见五六次,有什么好想的。”
“你拿的什么?我看看。”
谢思昀伸手去要,他没给。刚走没两步,肩膀忽然被人一拍:“快看,凌意!”
转头的一瞬纸条已经被抽走。
“这是谁的字?还怪好看的。”谢思昀展开端详,笑得饶有兴致,“什么意思啊这话,我怎么看不懂。”
一个人的保质期到永远,意味着什么。
“跟你没关系。”厉醒川板着脸夺回,面无表情地叠好收入裤袋,自此手不再拿出来。
快走到餐厅门口时,谢思昀忽而又猛拍他的背:“凌意!”
厉醒川啧一声:“有完没完。”
“真的真的,这回是真的。”他被强行转了个方向,“你看,那个不是他是谁?”
隔一条马路,一个瘦削年轻背影穿着浅白色连帽卫衣,怀里抱着装满画的纸箱,正踩着方砖慢慢往南走。
只有背面轮廓,看不见长相,但厉醒川还是一眼将他认出。
凌意走路有一个习惯:不看人,只看路。他的头总微微低着,视线落在脚尖一米范围内,好像地上有钱似的。但他的背总挺得很直,身量纤纤,步子轻盈平缓,并不是畏缩神态。
“喂,看入迷了?”谢思昀肘他一下,笑着调侃。
厉醒川收回目光继续往餐厅走。
不出十秒,脚下忽地一顿:“晚饭你自己吃吧。”
“喂——”
伸手连他的衣角都没碰到,谢思昀就见他转身直奔凌意的方向追去。
—
天渐渐变暗,夕阳再三徘徊,终于还是淡下去,换成夜晚浓墨重彩登场。
不到两公里路程,凌意步伐缓慢地走了快半个小时。经过小区里的垃圾站,他顿足站了半晌,然后毫无征兆地将纸箱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