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川(49)
他想吹一吹风,那天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画架紧挨窗棱借光。
春寒料峭,风里带着些微凉意。
安静地画到傍晚,落日余晖晕染到画布上。夕阳把天空照出淡淡赭石色,远看群山连绵美不胜收。
老师走到他身后,端详片刻,问:“凌意,我怎么觉得你最近风格变了。”
他回头,不明所以。
“别紧张。”老师看着他,笑笑道,“变得开朗多了,用色既大胆又跳脱,没有以前那种束手束脚的感觉。不过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怎么回事,累着了?”
“可能是昨天没休息好。”
“那可要多注意休息,别影响画画的状态。现在正是下苦功的时候,不能松劲。”
五月份目标学校的申请就截止了,在那之前再难也要咬牙坚持。
凌意微微颔首:“知道了,谢谢老师。”
身后脚步声渐行渐远。
回过头去端起调色板,他用笔尖沾了点群青,稳住手腕补到画布上。群青是种很稳重的颜色,看久了使人莫名镇定,很像厉醒川。
对着画布久了,醒川的脸出现在眼前。
还是那副皱眉表情。
凌意手腕悬停。
出国的事他们俩没有太多交流,也不清楚厉醒川的态度。或许他不屑一顾,或许他根本不在意,凌意并不强求他表态,说到底是自己的选择。
只是如果真的能走,他们注定会分开几年。也许三年,也许更久。
三年在人生里不长,在青春中却不短。
收完尾,才发现有两个未接来电,都是杨斌打的。最近杨斌去过学校几次,理所当然地找不到人,所以相当火大。
盯着屏幕片刻,凌意沉默地删掉了来电记录。他知道自己这是鸵鸟心理,但他总跟自己说,出了国就好了。
过了一会儿,他动了动肩颈,握着笔刷慢慢站起来,额头却有一阵不明显的眩晕。
还没来得及扶住窗棱,人就已经控制不住地歪倒下去,幸好被几个同学七手八脚扶住,半背半抱地弄到医务室。
简单地做了些检查,又量了体温,确定没有什么事,只是疲劳过度。
医生留他在医务室观察两小时再走,给他吊了瓶葡萄糖,他慢慢睡过去了。
再醒来,针已经打完,女校医正背对他整理东西。医务室的玻璃是磨砂的,远远一轮眉月晕成朦胧的半牙,少许星光点缀旁边。
都已经这么晚了。
凌意撑着床慢慢坐起来:“老师,我可以走了吗?”
“可以啊,你本来就没什么事,平时多注意休息。”
“谢谢老师。”
“对了,”校医架着一副学究眼镜,回身随便往枕头边一指,“刚才你手机响了,我替你接的。好像是你一个朋友,听说你病了还挺着急的,估计这会儿快到了吧。”
拿起手机一看,是厉醒川打来的。
凌意心想,糟了。
赶忙回过去,不到三声就接通,但没人说话。
“你在路上吗,我醒了。”凌意盘腿坐在床上,刘海松松垂着,“没什么事,大夫说就是疲劳过度。你今天不是有事吗,不用过来了,我很快就回去。”
电话里静了一下,厉醒川语气不善:“在那等我。”
挂断后凌意扒扒刘海,窸窸窣窣下床,穿好鞋静静坐在床边等待,背包就提在手里。
像等着被领回家的小朋友。
五分钟不到,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显然也来得匆促,闯进医务室的大门时满头的汗。
凌意马上站起来。
“你朋友?”校医看看他又看看凌意。
“嗯。”
她笑了:“感情真好,瞧这一头热汗,赶紧擦擦吧,一会儿别再着凉了。”
说着递过去两张纸巾。
厉醒川接过道了声谢,问:“他真的没事?”
“没什么,往后注意别熬夜别太操劳就行了。走吧。”
凌意默默不语。
伸手拿过他手里的背包,厉醒川转身就向外走。走了几步没听见他跟上来,又拧眉回头:“走啊。”
凌意跟紧。
夜风微凉,路上不时有抱着石膏模型的学生经过,图书馆前的长阶梯上三三两两坐着几个人,脚边还放着软饮。
快走到校门口时,迎面遇上刚刚才要下班的老师。
“没事了吧?”
“嗯。”
“没事就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最近功课这么重,校外那个兼职能推你就推了吧,别本末倒置。”
凌意脖子僵硬,没有扭头去看厉醒川。
到家时已经十点。
一开灯,客厅角落放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牛皮厚纸袋。不过桌上的外卖更显眼,三个精致的木盒子捆扎成一摞,看包装是一家很有名的日料店牌子。
“你买的?”
厉醒川换完鞋,坐到沙发上揉了揉脸,看起来有些疲惫,“嗯。”
大概沉默了半分钟时间,他才站起来,如常往卫生间走去。
很快就响起水声。
凌意拆开袋子,里面是三大盒刺身拼盘,甜虾、北极贝、金枪鱼、醋青鱼,刀工精细,摆盘讲究。
只是下面的碎冰全化了,几片点缀用的薄荷叶飘在上面,看着有种被人忽略的落寞。
换完衣服,他把刺身拎到厨房,又从冰箱里拿了几块冻好的冰块,用刀背一一压碎。买来没怎么用过的骨瓷盘总算派上用场。铺好自制的碎冰,刺身一片片摆上去,芥末跟酱油再用单独的小碟装好,看起来重新变得有食欲。
没多久,厉醒川擦着头发从里面出来。
地方本来就不大,整个家一目了然。凌意正在餐厅摆筷子,听见动静抬起头,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湿发让他看起来格外冷淡。
凌意轻轻吸了口气,嘴角慢慢勾起:“来吃东西吧。我还煮了一个紫菜鸡蛋汤,要不刺身太凉了。”
厉醒川顿了顿,越过他走回卧室,忽然打开衣柜找了套衣服出来,动作麻利地换上。
凌意微愕:“你要出去?”
扣扣子的背影僵住。
卧室的光很透,厉醒川肘屈着,脊柱似乎都从衬衫里凸出来。
隔着一段距离站在餐厅,凌意手里还握着两双筷子。餐厅的光线发闷、发沉,他的头发在光晕下泛起深棕色,后面型有些塌了,看起来脆弱又柔软。
“吃完饭再走吧。”他说。
厉醒川仍然没有转过来。
顿了一会儿后,凌意慢慢把围裙摘掉:“要不还是我回学校住吧,你都洗过澡了,就别费事了。”
这是种无声、但坚决的抗议。
他在告诉厉醒川,他决定要做的事,不会因为谁不高兴就不做了。
说完,凌意把围裙搭在座椅上,拿起手机过去穿鞋。
刺身底下的冰又开始一点点融化,不过没有办法,谁也阻止不了。
拉开门,凌意没有马上去街边坐车。他漫无目的地在小区周围绕路,踩着干燥的落叶绕了整整两圈,静静听着它们碎掉的吡剥声。
再不回宿舍就过门禁了,但他也不知怎么想的,就是不愿启程。
绕到第三圈的时候,路过小区出口,他像踩了电门一样,脚下倏然往回一缩——
厉醒川靠在一棵树下,反复打着一个打火机,蓝色火苗亮了又熄。
早春天气,他居然只穿一件衬衫,左手插袋,看起来像在等人。
微风徐徐,松枝沙沙回应,打火机咔噔作响。
凌意犹豫片刻,走过去,走到很近的一个位置,鼻间闻到淡淡的薄荷沐浴露香味。
厉醒川抬起头,四目相对的一瞬直起背来,缓慢地移开视线。
地上草绿新发,淡淡泥土气息,闻起来格外安心。
“哪来的打火机?”凌意选了一个最糟糕的开场白。
垂眸看着衬衫下隐约露出的精窄腰线,他默然地想,醒川不冷吗?
又是半晌没人说话。
然后就见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打火机轻巧收起,不动声色地放回裤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