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亡的无脚鸟(75)
她渐渐习惯了小春的存在,小春陪着她吃饭睡觉,陪她度过一个个噩梦的夜晚。她害怕火,她畏惧光,每当这个时候,小春就会出现为她遮蔽一切风雨,她披上了一层崭新的皮,她不再畏惧,也不会痛苦。
她时常感觉灵魂像出窍了一般,自己变成一片一片败絮飞到了空中。
纪浔听见了她的话,垂眼看见了台阶缝隙里长出了一朵小花。他把那朵花摘了下来,放到了关绾手里:“春天就要过去了。”
关绾低头掌心里花,露出了一丝很浅的笑:“春天永远不会过去。”
春天无处不在,她也无处不在。
“昨天陈叔叔和吴医生好像走了。”一个小朋友凑到另一个小朋友耳边说。
“走了,去哪里了?”那个小朋友不解地问。
陈叔叔和吴医生是这里的护工和医生,他们一直在福利院工作,对于突然起来的离去,小朋友十分不解。
那个小朋友连忙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上,朝他嘘了几声,看了一眼另一个桌子吃饭的纪浔。他凑到对方的耳边压低着声音说:“听说是因为发不出工资了。”
“你听谁说的。”
“门口保安叔叔说的时候我听见了。”
他们叽里咕噜的说了好久,纪浔也全部听见了,他扭头看见外面院长,她蹲在地上在修一把椅子,脊背弯曲着,能看见上面凸起的骨头。
纪浔抿了一下嘴巴,心不在焉的吃着饭。
这种猜测越来越多,最直接的表现是他们没有了饭后水果,也没有了发放的小饼干。
福利院的工作人员越来越少,偌大的福利院里只有不到六个工作人员。这种惶恐不安的情绪笼罩在每个人的心上,他们害怕福利院支持不下去,害怕自己又没有了家,没有了能遮风避雨的地方。
晚上睡不着,纪浔从宿舍里面悄悄出来了,他走到台阶上坐着,看着天上的月亮。
突兀的咳嗽声响起在安静的夜里,他扭过头,看见办公室的灯还没有关。他起身朝那边走去,门没有关紧还留了一条缝,他透过那条缝看见了院长戴着一副眼镜,在整理一份份资料。
院长扭头看见了,有些惊讶道:“怎么还没有睡。”她招手让纪浔进来。
纪浔坐在一旁看她整理文件。
“这些是我们的资料信息吗?”他问道。
“嗯,对。”
“怎么大晚上的还在看这些。”
“把这些整理出来。”
整理出来干嘛?他没有问,他仿佛知道院长要干什么一样,福利院开不下去了怎么办,他们这些人怎么办,她要为他们寻找新的福利院,为他们找寻好的领养家庭。
“福利院真的开不下去了,是因为没有善款吗?”他小声问。
她干枯的手抚摸着发黄的文档,手指抚过的地方都带着万般的情绪,纸张上仿佛生出了绿的树,红的花。她是滋养这些植物的养分源,她枯竭了,这片些植被也就迅速枯萎,化成了土,化成烂塘里的浮萍,福利院不再是沃土,变成满目疮痍的荒原。
“是因为小春的医药费。”他说的很笃定。
她单薄的背脊弯了下去,像是被压坏了脊柱一般,她佝偻着,头发在灯光的照映下一片灰白,她颤声说:“小春是我亲手抱回来的,她身体不好,我一直亲力亲为地照顾着她,她胆子那么小,却是难得拥有一颗通透良善的心。我没有儿女也没有丈夫,我待在这里一辈子了,我不忍看她死的,我以为我能救她的。”
她的眼泪滴在纸张上发出窸窣的声音,他却觉得这是她的心脏破碎。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们,我挪用政府拨下来的公款,我没能救得了她,还把所有人害苦了。”
她捂住了脸颤声说:“我有罪,对不起,对不起。”
纪浔的心脏跳动都变得缓慢,他仿佛被溺在了水里,水浸入了他的鼻腔,他的心肝脾肺肾被水包裹住了,只要一出声就会被呛得喉管刺痛。
他不能发声,不能安慰她,也无法看着她如此痛斥自己。
她的慈悲心,菩萨肠,此刻都变得那般不堪言说。
那是一个最平白无奇的下午,他们一如往常一样,吃饭、午休、学习。
前面院子里发出了嘈杂的动静,今集警车的鸣笛声叫人心生惶恐。
护工阿姨叫他们不要去前院去看,可是没有人听她的,有小孩大声喊一句“院长。”她的声音又尖又利,透过耳膜叫人心生一跳。
所有的小孩一窝蜂地跑了出去,乌压压地趴在窗户上往外看。纪浔感觉自己的心没有缘由的砰砰直跳,一种慌乱感几乎让他坐立不安。
旁边的关绾抓住了他的手,她的嘴里碎碎念叨着什么,眼睛不敢往窗户外面看,她趴在桌子上喃喃道:“我怕,我怕。”
护工也被前面的警察带走了,教室里面没有了人,大家左一句右一句的小声说话。过了一会大家像是知道了什么一般,推开了教室的门,全部走了出去。
外面的天灰蒙蒙的一片,像是蒙了一层霾。高大的黄铜铁门旁,警车上闪烁的红蓝灯火亮得刺人眼目,蓝色的光闪烁在他们的脸上,映在他们的眸子里不断跳动。
乌压压的小孩站在院子里面,怯怯地盯着警车看,纪浔拉着关绾站在了最后面,关绾的手一直在发抖,她盯地上粗糙的水泥地,不敢向前面望。
两个警察带着院长从从办公室里面出来了。她头低着,头发落在了两边遮住了脸,风把她的衣服吹得朝后鼓起,显得她更加的干瘦。
她往警车的方向走,不知道那个小孩哇的一下哭了出来,她的哭声就像是一个炸弹瞬间就炸开了。
小孩子们挡在了门口,围在了他们身边,惶恐感萦绕在他们心上,蓝色的灯照在了他们稚嫩的脸上,有人高声说:“不准带走我们的院长,不准带走她。”
他的话如同投进了水面,激起了汹涛骇浪的水花,他们矮小的身躯围着警察和院长,大声喊:“不能带走我们的院长,我们要院长,不能没有院长。”
关绾趴在纪浔身上大声的哭,他们就像两个突兀的点一样,站在了外围远远地看着她。
院长抬头看向了他们两个,眼神闪动了一下,扯了一下袖子。
纪浔看见了她袖子下面的手铐。
她被送上了警车,自始至终也没有回过头。
呼啸的鸣笛声又响了起来,车的发动机发出了闷响。他们隔着那高高的铁门,看着那辆车慢慢的发动,关绾蹲在了地上抱住了头。
车子慢慢驶离了福利院,纪浔望着那辆车子,手指动了一下,感觉血液都凝固了,直到脚步动了,他不受控制地追了出去。
风刮在了脸上,两旁的樟树在不断的倒退,他加速地跑,追着前面的那辆警车,胸腔发出尖锐的痛感,如同溺水了一般,嗓子里面涌上一股腥味,刺得他忍不住想干呕。
他不能停,不能停。
为什么就追不上呢?
“后面有一个小孩在追车。”前面的警官看着后视镜说。
院长的手动了一下,眼睛酸涩想往外面看,旁边的警官呵斥道:“干什么,老实坐好。”
“让我看一眼,看一眼。”她挣扎着想往窗外看,又被另一个警官牢牢压住了,她的手腕被手铐弄得通红,哀求道:“让我看一眼那个孩子,看一眼。”
前面的警官于心不忍,最终还是咬牙道:“车子开快一点,甩了那个孩子。”
纪浔感觉自己的肺部要炸了,大脑嗡嗡作响,他感觉眼前一切的景物都变成了幻影,只有那辆车子快速消失在了拐角。
“院长。”他大声喊了一句,像是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
纪浔停了下来,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息,胸腔痛得让他忍不住弯下了腰。
这是他最后一次叫她院长了,从此再也没有院长了。
他躺在了地上,胸口剧烈的起伏着,脑袋充血,耳朵跑得刺痛。他的眼睛望着上面的树影,眼球仿佛不能聚焦一样,无数白茫茫的光点在他的眼前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