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工作报告(37)
难怪大伯那样看他,原来不是看侄子,而是看“儿子”。
宋映白放下文书,抬头看了看大哥,又看了看伯父,不,现在名义上的父亲,眼神迷茫的道:“我被过继了?”
宋映飞马上道:“你应该高兴啊,大伯在京城做大官,你以后可就有庇护了。还有啊,你可别误会,把你过继出去是因为兄弟几个,你最优秀,老三想给大伯做儿子,每天溜须拍马,人家大伯压根没考虑过他。”
大伯膝下无子,过继给他当了儿子,先不讲他活着的时候的好处,只要等他百年后,他的全部财产都归这个过继来的儿子所有,能继承的家产无法想象。
而留在亲生父亲这里,还得跟其他几个兄弟一起平分家产,本就没多少,一分就更少了。
其实宋映飞知道最小的弟弟不是这样贪财的人,所以他才担心他有抵触情绪。
但过继的事实改变不了,木已成舟,尽量给弟弟讲好处吧。
如果说宋映白早些年在家还有点意气用事,那么到了进城,尤其经过这近半年的事情洗礼,他也稳重了许多。
事情已经发生了,就算他现在撂脸子不服从,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反而伯父是朝廷大员,不可能闹僵。
此时宋俞业捏着胡须,带着一丝笑意看宋映白,沉默不语,就等着宋映白自己的反应。
宋映白迟疑了下,便放下文书,起身走到宋俞业跟前,撩开衣摆,跪到他面前,“儿子拜见父亲大人。”说罢,给磕了一个头。
宋俞业露出大大的笑容,弯腰将宋映白扶起来,“好孩子,快起来,地上多凉。”
宋映飞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很顺利,本来以为弟弟是个倔脾气,还担心会有点小情绪。
宋俞业将宋映白扶到桌前,快慰的道:“我也是有儿子的人了,再也不担心死后无人祭祀了。”
“父亲大人,身体硬朗,寿数何止百八十岁。”跟一个陌生人突然成了父子关系,宋映白尽量演好一个儿子的角色。
“唉,不行了,早些年读书读坏了身体,这几年越来越不行了,这户部侍郎也不知道能干多久。”宋俞业道:“本来想在巡抚任上直接致仕的,可是做了一辈子官,没做京官总是种遗憾,而且听说你在京城做了锦衣卫,便来了。”
这时候宋映飞道:“现在好了,有映白照顾您,您的身体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宋映白附和道:“大哥说得有道理,来,我先敬父亲大人一杯,祝您身体康健,寿比南山。”
“儿子说得好,为父就饮了这杯酒!”宋俞业将清酒一饮而尽,然后道:“我在京城已经置办了宅子,你明日就搬过去吧。”
“我最近忙得很……恐怕要三日后休沐才有时间。”
“诶,傻孩子,搬家又何劳你自己动手,明天叫管家将这里的东西都搬到府中就是了,你直管放衙后到咱们的新家。”宋俞业道:“你看怎么样?”
宋映白没有拒绝的理由,“全听父亲的。”
“那就这么办了。”
敲定明天搬家,三人又喝了几杯培养了下感情,宋俞业便离去回到自己府邸居住,留下宋映飞等人当夜留在宋映白家中。
宋映白当天晚上不出意外的失眠了,按照道理,这次过继是一件大好事,爹是户部侍郎跟爹是一个小城市的土财主,对未来的影响可不是差了一星半点。
可他还是觉得不舒服,不经过他的同意就被决定了未来的命运。
而且换了个父亲能带来的好处,的确显而易见,但谁又知道这个新父亲到底是什么性格,以后好不好相处呢。
他的生活越来越复杂了,黎臻、驸马、过继……
头大……
翌日,宋映白因为一夜没怎么睡,身体和精神都不是很舒服,面无表情的吃了饭,跟大哥打了声招呼,牵着幺零幺就出了门。
今天,他不用去保护驸马,按理是该去锦衣卫衙门坐班,可是当他路过一个已经开门的酒楼的时候,站在门口犹豫了下,大步踏了进去。
拍了一块银子在柜台上:“雅间,给我上最烈的酒!”
掌柜的见宋映白的打扮,哪敢说不,对他牵着的那条狗也不敢有微词,忙笑道:“您二楼请。”便在前引路,“要说这烈酒啊,正巧我们最近从罗刹国商人那里进来一批酒,那真是喝上一口就醉翻人啊。”
他坐到雅间内,又拍出一块银子,“有什么好菜直管上,酒要最烈的!”
因为是早晨,除了他之外,还没有别的食客,酒菜上来得极快。
那酒,无色无味,看着很不起眼,宋映白此时只想独酌几杯放松放松心情,便猛地喝了一口。
这一口下肚,只觉得从嗓子到胸腔辣了一路,烧灼感强烈。
“……好,够劲儿!”宋映白一拍桌,又喝了一口。
有什么不好的情绪,能解决的就一招——憋着。
就像面对黎臻也是这样,对方发神经,不服是吧,憋着。
父亲把他过继给从未谋面的伯父,不愿意是吧,也得憋着。
反正没人考虑他的情绪和想法,想把他怎么着就怎么着。
他能做的也就是在这里喝闷酒了。
幺零幺见他喝得脸颊泛红,担心的咬了咬他衣摆,示意他别再喝了。
宋映白一指它,“狗砸,你不是喜欢咬日历么,来,我给你银子,去买黄历扯着玩吧,别再这儿烦我。”说着摸身上,这一摸不要紧,才发现,身上带的两块银子刚才都给掌柜的了。
这麻烦了,没法结账。
宋映白不喜欢赊账,对幺零幺道:“……你去我办公的地方……抽屉里有银子,你拿了,就赶紧回来……不许回家去取,知道吗?!”不想惊动哥哥,让对方知道他在这里喝闷酒。
幺零幺对这酒鬼无奈了,一边摇头一边下了楼。
而宋映白喝得脸颊上绯红了一片,头昏脑胀的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
黎臻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做作茧自缚,宋映白递交的文书上明明有血迹,但是他又只字不提受伤的事情,这叫黎臻很是担心。
可惜担心也没办法,当初说了,不让宋映白来见他,所以也不知道他伤成什么样子了,又不好意思派手下的人打听,只能自个郁闷。
就这么从接到宋映白文书时候的白天,烦躁到了晚上,又从晚上烦躁到了翌日清晨。
用过早饭,让丫鬟伺候着穿好飞鱼服,系好鸾带,戴正乌纱帽,他沉着脸出了门。
路过夹道的时候,他看到管家嬷嬷在打一个小丫鬟的耳光,扇了一个不解恨,反手又抽了一巴掌,打得那只有十来岁的小丫鬟直掉眼泪,却不敢哭,正巧黎臻路过,怯生生的看着他,像在求救。
“你还敢乱看!”嬷嬷见黎臻路过,不敢在他面前动粗,直横了小丫鬟一眼。
敬国公府出了名的宽待下人,尤其黎臻见惯了血淋淋的酷刑,所以更不愿意家里也动辄罚人,于是不满的出声过问,“怎么了?”
“回少爷,这小丫鬟在自己被褥里藏针,还诬陷是同住的另外两个丫鬟干的,被揭穿了,还不承认,老奴一气之下,才动手教训她。”
黎臻道:“行了,别再打了,品行不好的话,就别让她在内宅伺候了。”
“不是啊少爷。”小丫鬟一听要被送到外院去,忙跪下道:“玉红本来是奴婢的朋友,后来绿珠来了,她就和她好了,全是绿珠那丫头在中间挑事!对了,她不止一次当着别人的面说,不喜欢奴婢,觉得奴婢爱抢活干爱出风头,现在她俩联合在一起挤兑奴婢,受诬陷的是奴婢。”
嬷嬷将这丫鬟从地上揪起来,“你这丫头,少爷哪有功夫掰扯你们那些破事,还不快闭嘴。”
没想到黎臻在听到“喜欢”两个字的时候,突然一怔,“她说不喜欢你?那你……喜欢她吗?”
这丫鬟虽然不知道黎臻是什么意思,但马上替自己辩解,“奴婢也不喜欢她,她来了,将奴婢原本的朋友玉红给抢走了,玉红原本跟奴婢最要好。被褥里的针就是放的,结果却倒打一耙,说是奴婢自己搁的,想诬陷她们。”
黎臻怔了怔,他觉得他想到了什么,“……你喜欢的是你朋友玉红,后来绿珠来了,把你的朋友抢走了……所以你讨厌她。”
小丫鬟不停的点头。
仿佛蒙了水雾的镜子,此时拂去上面的水雾,露出了原本光洁照人的镜面,黎臻瞬间豁然通透。
对啊,他是喜欢宋映白,可这小丫鬟还喜欢她的朋友玉红呢。
一定是这样,他把宋映白当做了他第一个朋友,难免会看宋映白的其他朋友,比如程东一,不顺眼。
这小丫鬟才十岁出头,总不至于“喜欢”两个字也有别的意思。
都怪自己那两个碎嘴的随从,给了他不好的暗示,而他自小没朋友,根本不知道拥有一个喜欢的朋友是什么感觉,还以为自己跟那些狎戏子的一样,有另类的癖好。
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挑选一个人做朋友,当然要选个喜欢的。
没错,没错,一定是这样,而且朋友之间也可以互相嫉妒。
他对宋映白根本没什么,是自己被暗示,然后想偏了。
都怪赵崇,胡说八道,乱他心绪,罪魁祸首就是他,就算他老婆生完孩子也别回来了。
黎臻宛若新生,对那嬷嬷道:“你再好好查查这件事,别冤枉了人。”说完,心情焕然一新,高高兴兴的出了门。
纠结别扭了这么多天,此时此刻心情终于顺畅,不由得神清气爽。
既然这样,也不用再躲着宋映白……啊,不,让宋映白避开自己了。
他不是受伤了么,理直气壮的去看他就行了。
但是没等到锦衣卫衙门,黎臻就看到宋映白那条黑斑点子丑狗嘴里含着什么,优哉游哉的走在路上,方向跟衙门相反。
黎臻不由得纳闷,这狗平日里,都是被宋映白带在身边的,怎么这会就它独自在外面溜达。
黎臻让随从先进去,自己掉转马头,跟在了那狗后面,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
宋映白一手撑着脑袋,一手继续倒酒,仰脖又一饮而尽,酒辣得他几乎流出眼泪来,不过别说,猛灌了这么多烈酒,现在心里痛快多了。
压抑感减轻了不少,神经病黎臻,保护不力会被问罪的驸马,突然冒出来的新爹……
统统去他的!
这时候,他听到门口有动静,回头瞅了眼,见幺零幺叼着银子走了进来。
它把银子往地上一吐,又喷了好几下口水,然后一脸“你怎么还在喝”的看宋映白。
“你……就别这么看我了……就这一次……最近实在烦心事太多了……就这一次……”宋映白撑着额头,迷迷糊糊的喃喃自语。
他觉得周围的事物离自己远离越远,头越发昏沉,就在醉过去的瞬间,他感到有人进了屋,他努力睁眼看,就看到一角大红色的飞鱼服衣摆。
他抬起沉重的头,仰头一瞧,正是黎臻,吓得他酒醒了三分,但因为实在醉得厉害,去了三分,还剩七分,仍旧醉醺醺的。
他跑这儿喝闷酒,有一部分原因就是黎臻,此时他还跑来抓他“逃班”,宋映白只觉得烦死了,一句话也不想说。
但是稍微清醒那部分意识又告诉自己不说不行,“……黎大人,我今天给自己放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