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为什么长大成人后,做事谈吐都非得像个酸诌诌的老学究一样,蘸了墨水后还要两袖一抖,再三斟酌才能落笔,不然便要落得开口才讲一句话,一不留神就得罪十个人的境地。
自从三哥受封秦王,父皇莫名其妙赐了他一座宅邸后,钟淳便成了群臣百官中“炙手可热”的红人之一,一时之间竟有许多曾经他见都未曾见过的官员争先恐后地要往他府中递拜帖,笼络攀附之意绵绵不绝。
钟淳接了拜帖,会被人说“植党营私,不臣之心”。
不接拜帖,又会被人说“气焰嚣张,目中无人”。
——这不就成了“横竖里外皆不是人”了吗?
想到这,他不禁抬头望了望张暄那张稚气未脱的小脸。
……不知道这小魔头日后为官入朝时,会不会也变成一位字字谨慎、如履薄冰的权臣呢?
张暄见怀中的胖猫儿难得没有挣扎,而是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自己,一颗心霎时软了:
“奴儿三三,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同意啦?”
钟淳甩了甩脑袋,用鼻子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心中却还是有些落寞。
因为他又开始不争气地想张鄜了。
那人现在在做什么?
每晚的汤药都有按时喝吗?
是不是又不顾自己的身子连夜翻看案牍了?
——等等……这些关他什么事!
自己试剑大会上落得一身的伤,那人不仅不护着他,还当着所有人的面斥他,甚至之后一连数日,在得知自己得了伤寒之后都未曾去探望过卧床养病的他!
……还不如那不靠谱的三哥有良心呢!
这样无情无心的人,他凭什么还要费尽心神、时时刻刻地念着他!
钟淳心里酸酸地想着,脑袋一撇,眼睛一闭,伏在张暄幼小的肩膀上,彻底不动了。
……
秋雨似一场雾般涌入了府中的每一处角落,连着蝉饮斋中积放的书卷也跟着受潮。
陈仪执着一秉油烛矮身进了书斋,与往常一样将桌上重要的文书收掇起来,搬到较为干燥的书架上去。
丞相严禁府中其他人进出书斋,于是便只有由他这个管事替了书僮的杂活,待整理完毕后,陈仪用灰羽掸子将那架上旧书的浮尘扫去,这才将挑起的帘帐放了下来。
他放轻脚步,走到六曲屏风后,唤了一声:
“大人,书文都收拾好了。”
张鄜刚沐浴完,身上只松散地披了一件寝衣,坦出半个苍白而精壮的胸膛来,膨起的肉色伤痕似新剖般,还泛着股热气。
他的指间正挟着一根颀长的桂枝,无声地将其拈在手中把玩,细一看其中的纹路与枝叶,似乎竟是中秋那晚从钟淳手中抽出来的那一折。
陈仪未听见自家大人的回话,于是便斗胆绕过了屏风,待看见了张鄜手中之物时,微微一愣。
半晌后,他才低声禀告道:
“外边下着雨,那只胖猫儿在凉亭里待了一晚,不知是睡着还是怎么着,有仆从看见它被小公子抱去了。”
“嗯。”张鄜应了一声,似乎早有预料。
“他心中有气,便让他独自气一会罢。”
“十三殿下……”
陈仪揣测不了丞相心中态度,只得犹豫地开口道:“这个月府中都未曾收到十三殿下的拜帖,小人想那位殿下日后兴许不会再来了。”
“听闻陛下近日赠了他一间东海门的宅邸,有圣眷庇护,十三殿下在朝中也算是有了些地位,但若真想同四皇子一争东宫之位,应当还需磨历一番。”
他看向太师椅上的张鄜,半试探地问:“大人,这桂枝是丢了,还是留着?”
张鄜不语,生着粗茧的指无意识地划过光秃细瘦的桂枝,像在抚着一截细瘦的脖颈。
半晌,他放下了那折桂枝。
“埋了。”
“埋了?”
“你叫人将堂屋前那株松树铲了,将这桂枝种到那儿去。”
陈仪怀疑自己听错了,又看了一会面前神色如常的丞相,这才小心地接过那截来之不易的桂枝,再三确认道:
“……是西廊下那片松园?”
“对。”
张鄜言简意赅:“那里位置比较好。”
松园位置何止是好,正对着主屋的中庭,乃是府中“风顺水盛”的吉福宝地,这么好的一块地,就用来栽这株弱不禁风的桂花树?
陈仪在心底苦笑一声,正要开口,便听见门口传来门僮的叩门声:
“陈管事,温大人称有要事要同丞相商要,马车正停在府外,劳烦您出去为他引见一下。”
张鄜闻言起了身,系上缁色腰带,从架上取了一件兰麝雕羽斗篷,目光如冽:
“温允不常深夜造访,我思想定是押送钦犯的邢狱卫出了事,快请他进来——”
第44章 雨锈(二)
温允一身湿潮地站在堂外,肩上还洇着两滩雨,袍底靴尖上寒气横溢,面色十分难看:
“派去接应乔泰的金吾卫中有暗鬼。”
且说上月十日,乔泰作为朝廷钦犯被押至九龙盘的一处渡口暂作歇息,先前从桂州至安兴的一路上,朝廷人马所遇的各类“江湖人士”的刺杀与偷袭便未停过,于是一行人只得加紧脚步日月兼程地赶路,有时连饭都顾不上吃,觉也顾不上睡,这才颠沛流离地赶到了九龙盘。
九龙盘隶属京畿地界,是邢狱金吾卫所管辖地之一,风尘奔波了一路的众人终于可以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毕竟接手乔泰的人可是京中大名鼎鼎的“血手腕”金吾卫,有这些人相护便如同加上金钟罩铁布衫一般,再不用提心吊胆地顾忌冷不防的暗箭了。
正当一行人在驿站小驻停留之时,变故却陡然发生——突如其来的一场火将整个车队连人带马烧得尘土殆尽!
躲过了江湖人的围追堵截,却未躲过自己人从心窝里往外刺的刀。
“我随悬镜司都尉崔皓前去查探,发觉包括车夫在内的十五人,还有派去接应的金吾卫十二人,总共二十七人,皆尽数葬身于火海。”
“所有人的房门皆被反拴,且焦尸脖颈与手腕处皆有锁链捆绑的痕迹,并且……这二十多具尸体都被人摆上了奇怪的姿势。”
语罢,温允便从怀中掏出一张墨迹晕染的图纸:“我命人将其隽拓了下来,看着有些像……”
“二指蜷曲,二指伸张,一指相抵,这是般若佛母的无上威慑印。用火焚尸,更是一种惩戒不信毗卢遮那世尊的刑罚。”
张鄜拈着图纸,声色如锥般冰寒刺骨:
“有般若教之人混入了其中。”
温允面色愧然地沉声道:“都是下官无能之过!未能彻查邢狱六司中所有金吾卫的底细,才教有心之人混了进来,平白无故损失了二十多名弟兄,还未能保护好重要人证乔泰,请大人治温允办事不力之罪!——”
“此事确是你的疏忽,但若要降罪确还为时尚早。”
张鄜道:“若我猜想没错,这二十七具尸体中,应当有两具尸体是伪造的。”
“一具是乔泰的尸体,一具便是那暗鬼的尸体。”
温允面露愕然:“……丞相如何看出?”
张鄜负着手继续道:“自我向圣上请旨以钦犯之罪捉拿乔泰,乔敦想必便已知晓此人怀揣的东西于他不利,这才在从桂州至上京的一路上派人围剿追杀,这暗鬼应当知晓乔泰此人对于我与乔敦的重要性,纵火杀人不是他的目的,将乔泰握在手中作为一枚可供交易的筹码,应当才是他……不,或者是说他‘背后之人’的真实目的。”
“而且现下乔泰‘已死’之讯想必已然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邢狱的手段再如何高明,从一个死人的口中也断是审不出东西的,此案最终兴许也只得草草了结,可谓是乔氏一族最希望看到结果,那暗鬼既然平白无故将乔泰劫来,定是也想在乔氏身上沾点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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