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救的人,同样有念念不忘感激涕零的,他也从未放在心上。
但现在,听见对方如此说,他却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用血迹斑斑干涸凝固的手指一摸,竟是有液体从眼角流下。
陌生的液体让广寒微微怔愣。
他记得自己从十岁之后,就再也没有流过眼泪。
泪落在青年的手臂上,原本渐趋透明的颜色竟又微微恢复些许。
可也只有些许罢了,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青年微微动容,似乎想抬手为他拭泪,终究是没有任何力气而作罢。
“我心中的铁血将军广寒,战无不胜,武功盖世,却从来不会被任何事情绊住脚步,更不必说落泪了。”
“不是因为不敢哭,是世上再无一人一物,值得我哭。”
广寒依旧面容清冷,只是说出来的话,却不再冷。
“我很高兴,没想到还能还你生前的救命之恩。”青年笑道,“广寒,不必为我流泪,既然我们有这样的渊源,更说明我做得是对的。更何况,信守承诺,本就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广寒:“很少有人,会像你这样。”
青年:“少,并不说明不是对的。”
广寒:“是。”
青年:“你一直叫广寒,一直穿着这身铠甲,是不是自从那一世之后,就再未去人间?”
广寒:“是。”
青年笑叹:“其实你应该去看看的,我知道你也许对人心早已失望,但是这些年,人世变化不小,有不少好吃好玩的,阴间都没有,而且,芸芸众生千万,天下广阔,你也终究会遇到值得你倾心以对的朋友兄弟。”
“这里就很好。”
广寒顿了顿,想起刚才的大战。
“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青年道:“我无意改变你的想法,只是想看你更开心,毕竟前世后来塞外匆匆一面,你也眉头紧锁,心事重重,好似从未高兴过。”
广寒:“生逢乱世,时运不济,又身负使命,当时无法开心。”
青年:“那后来在阴间呢,你开心过吗?”
广寒认真想了想,缓缓摇头。
没有,漫长的岁月中,他的力量在成长,他变成了人人畏惧退避三舍的存在,心绪却与之前没有什么差别。
“刚才,我窥见前尘因缘的同时,也趁机,做了点别的事情。”
青年微微松开自己另一只手的手心,示意广寒低头看。
那掌心有一团白光,棉絮一般,轻飘飘,又柔软得可爱,令人忍不住生出想要出触摸的心思。
“这是我累世积攒的功德,对我已经无用,你拿去。”
他已经快要魂飞魄散,这些功德也会随着他的消散而消失。
“也许对你有些作用,也可能什么用都没有,但总归不是坏东西,拿着。”
青年不由分说,将这团白色棉絮送入广寒体内。
白光飘入隐没。
广寒低头,只觉胸口微微一暖,连带四肢百骸原本的疼痛,似乎也减轻不少。
“你在阴间落下这么大的动静,以后恐怕不得安宁,不如重入阳间吧。”青年对他说道,“不过现在阳间也不算太平,你这样的人,在乱世里注定又要背负责任,再等等吧,几十年后一定会国泰民安,到时候你再去,凭着这身武功,说不定还能成就一番大事业。到时候你就不用再因为世道出身而烦恼,可以尽情享受人生了。”
他似乎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自己先笑起来。
“我来此之前的阳间,有一种叫电影的东西,可以让人扮演古代将军皇帝,我看你这容貌,倒可以去演一演皇帝,将你讨厌的人通通砍一遍,就当是报仇了。”
青年半点也不像即将消逝的人,反倒像还坐在奈河边,与广寒闲话家常。
甚至字字句句,也不提自己,都是广寒的内容。
“你难道,对人间,就没有半点留恋吗?”广寒沉默半晌,轻声询问。
他唯恐声音过高惊动青年的神魂余魄,不由放缓声调,一字一顿。
“自然是有的,可你帮我看了,不也等于我看了吗?我本来就要走了,再说些舍不得,婆婆妈妈的话,不过是徒增你的烦恼罢了,对人对己,又有什么益处?”
青年望着他,目光平和,面色毫无一丝怨怼。
“大丈夫顶天立地,拿得起放得下,我一个人于这世间也没有什么大功德,多我一个,少我一个都无妨的。”
广寒生平从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
但现在,他后悔了。
如果自己当初不起贪念,不去拿神镜碎片,这个人就不会魂飞魄散。
如果他早点遇到对方,当初在奈河边多聊片刻……
如果……
这世上没有如果,有的只是一错终身的悔恨。
青年缓缓闭上眼睛,却又被广寒强行摇醒。
“你别睡,我给你讲故事。”
广寒将人揽在怀里,对方的身躯逐渐变冷,像抱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
这种冰冷又是极易消逝的,仿佛下一秒太阳就会出来,将其消融。
“好……”
青年果然微微一颤,又拼尽全力睁开眼睛,若风中烛火,明灭将熄。
第117章
黄泉尽头,九幽通明。
漩涡卷起的狂沙正在一点点收缩,想要从外面进来的人,几乎立刻就会被风沙撕成碎片。
饶是神魔来此,也莫能例外。
这是千百年来阴阳两界交合处,各种气场揉碎交杂形成的奇特现象。
广寒之所以无事,是因为他手里有神镜残片,加上吸收黑龙天狼两道神魂,早已今非昔比。
而他怀里的青年,残魂未消,余魄犹存,已是不入三界跳出五行的状态,很快就会彻底消散,与光同尘。
“我要讲的这个故事,是我生前路过黄河时,在黄河边遇到的。”
广寒悠悠开口,声音异乎寻常的平静。
身上血污尘土,激战落下的伤势,似与他全然无关。
“有个男人,跟着逃荒的队伍出来,跟他一起的,还有妻子,女儿,儿子。当时连年天灾,许多人活不下去,只能放弃自己耕种的土地,混在流民队伍里,去别的地方找找活路。但是没有,到处都是饥荒,很快连树皮草根都挖断,只能吃观音土。你知道观音土是什么吗?”
青年的手指微微一动。
广寒居然看懂了,对方意思是不知道。
他就解释道:“这是一种混在岩石夹层的土,下雨时,水留在岩石夹缝里,有太阳时也不容易被晒干,就慢慢使附近土层都变软,这种土能吃,不致命,但无法消化排解出身体,久而久之就会腹胀而死。但,天灾之年,饱死总比饿死好,所以许多人明知会死,仍会前仆后继去吃那观音土,直到活活胀死为止。”
青年嘴唇阖动,轻声道:“易子而食。”
广寒:“对,不想饱死的,就盯上人肉。不敢吃自己孩子的,就跟别人交换孩子吃,但有些孩子实在瘦骨嶙峋,没人肯换,就只能自己吃。”
青年叹了口气。
这种事,历朝历代,从来就不少见,天下众生,过得好的,始终是很小一部分人,而绝大部分,都是受苦的。
哪怕丰年也顶多吃个饱,可要是不幸遇上皇帝抽风,粮食歉收,又或者自己家里有人重病,这抓药的钱,都足够压垮一家人。
生而为人,诸多苦难,这些苦难无不考验人心与人性。
“这男人就想拿妻子换粮食,但他妻子太瘦了,人牙子也不要,他只好与别人交换,再把换来的别人妻子吃了。架锅生火都没力气,只能让儿子帮忙,父子两人就这样,找个偏僻角落,把水烧开了。”
讲到这里,广寒停了一下。
“接下来,你能猜到发生什么吗?”
他几乎从没给别人讲过故事,语言贫瘠拙劣不说,还无师自通学会卖关子,但无非也是为了让青年清醒互动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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