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寒默然无言,只听对方继续说下去。
“便是你没了,他们也能罗织莫须有罪名,请君入瓮。此番,我上京不成,不上京亦不成,从平定安史之乱起,天子就对武将多有猜忌,此非因我而起,李光弼与来瑱,就是前车之鉴!”
仆固怀恩露出一丝悲凉。
在他看来,这是早已注定的结局。
就算没有广寒,对方照样也能再捏造一个他与叛军勾结的证据。
只要天子需要,这样的罪名,就可以源源不断。
广寒言简意赅:“仆公待如何?”
仆固怀恩沉默良久。
“你去回纥吧。”
广寒面露微微意外。
仆固怀恩没等他多思考,就下了定论:“我们仆固氏自太宗起,举族归附,忠心耿耿,但天子一代不如一代,今上更是利令智昏,连先帝早年半点英明也无,只怕仆固氏的忠诚,最终会付诸东流,所托非人。”
这些犯忌讳的话,他当着广寒的面说,可见已是毫无退路了。
但广寒默默无言,只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膝下二女,长女早年和亲,去岁感染风寒而死,自打她出嫁起,我与她父女永隔,再未见上一面,她为国和亲,却韶华早逝,是我亏欠她良多,如今次女又在回纥,我怕她也不得善终。你去回纥吧,帮我保护她,最起码,护住她的性命,不要让她因为我,在回纥受到威胁。”
他看着广寒:“我女,亦如你妹,我就托给你了。”
仆固怀恩的女儿,出塞时被封崇徽公主。
广寒只应了一个字。
“好。”
“我想,那时候他可能已经预料到自己的下场了。”听到这里,何疏忽然道。
“是,我到回纥不久,就听见他起兵造反的消息。”广寒道。
进退两难,生死不由己身,仆固怀恩在许多绝路里,选择了身败名裂的那一条,他引异族几十万兵马进犯大唐,成为名副其实的叛军,最终被郭子仪所灭。
没有人支持仆固怀恩的起兵,就连他那老母亲,也提棍追着他打,为了家族,为了自己曾经引以为豪的忠义,仆固怀恩哪怕再多不得已,也铸成大错,他只能用自己的性命来偿还。
他的死,只换来天子一句略带遗憾的“怀恩不反,为左右所误”。
何疏道:“那你呢,你在回纥过得怎样?”
广寒:“塞外寒苦,公主待我如兄,十多年后,其夫登里可汗欲犯大唐,在左右怂恿下,准备先杀公主。当时他调派上千人围了公主驻地,左右亲卫皆在乱刀中被杀,最后只有我一个。”
只有他,一夫当关,以一当十,杀了数不清有多少人,登里可汗派来的人,一拨又一拨倒下,尸体堆累如小山,血水顺着地面流淌四周,广寒只觉手臂已经沉重到拿不稳枪,人却依旧还是杀不完。
但他身后还有个崇徽公主,他曾答应过仆固怀恩,要护住对方的性命。
“兄长,你让开吧,他们只要我!”
在他背后的公主也如是说道。
广寒缓缓摇头。
那是他答应过仆固怀恩的。
只要答应过,就要做到。
许君一诺,虽死不悔。
年少时,他也曾经想过,以自己的武功,若生在三国,也许是个赵子龙吕奉先,而非这样藉藉无名,只能因血脉而耻,躲藏一生。
但后来,他渐渐就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妄想,因为在这样一个时代,能作为一个人活下去,已经是最大的奢侈。
仆固怀恩给了他这样的机会,他也要以性命去报答。
“你死了。”
何疏轻声道,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在那样敌我悬殊的围攻之下,只怕关云长再世,也无能为力。
“是的,我死了。”
身中十数箭,身上刀枪伤痕无数,便是铁人也难以再坚持下去。
崇徽公主浑身发抖,躲在广寒身后,一动不敢动。
她发抖,不是因为她害怕,是哭得不能自已。
她不敢动,也不是因为她怕被乱箭射死,而是她知道广寒一直在自己前面挡着,以命相护,不让她死,如果她妄动一下,广寒可能也会跟着挡在前面,因此连累对方受更严重的伤。
她怕死吗?
自然是怕的。
但事已至此,惧怕也毫无作用。
她是仆固氏女儿,也是大唐公主,若不能死得有尊严,只会让人越发看轻。
至于兄长,他原本也不是朝廷派来的官员,只要自己死了,本不至于被为难。
“让我去吧,只要我死了,一切就都解决了。”
她喃喃道,终于下定决心,从蜷缩抱膝的状态,以手撑地,决然而然起身赴死。
仆固一族,世代忠良,虽有父亲晚年糊涂铸成大错,但其他人,从未败坏过家国名声。
如今这名声尊严,轮到她来守护了。
“兄长?”
然而,她发现,原本挡在身前的人,已经不会动了。
男人单膝跪地,一手拄抢,从胸口到肩膀,密密麻麻无数伤口还在淌血,他周身箭矢无数,那都是原本射在他身上,被他硬生生从皮肉里拔出来的。
但他即便是死,也没有完全倒下。
这个曾经被唐人视为叛贼之子的男人,最终却是为了守护和亲的大唐公主而死。
他的出生到死亡,在旁人看来,也许只是一场生不逢时的悲剧。
但于他自己而言,却已是死得其所,最好的结局。
广寒想,他终于可以结束这一生了。
无悲无喜,并不平静却又显得枯燥的一生。
魂魄在周天飘摇很久,他只想找个安安静静的地方待着,没有目的,不求闻达。
他最终选在奈河边,那里是生死的交界点,许多新死的亡魂来来去去,在河边熙熙攘攘等着渡河,又急急忙忙前往下一场轮回,周而复始,广寒就坐在那里,静静看着,他既不往生,也不像别人有诸多留恋怨恨,那些欺善怕恶的鬼只要敢上前挑衅一下,就会被他抬手消灭,连重新往生的机会都没有。
久而久之,许多阴间老鬼都知道,奈何边有这么一个古怪的存在,他不是十殿阎王,不是判官鬼差,力量强大,却不求上进,每天就对着长河发呆,都快成静物景观了。
“这不就是咸鱼阴间版吗?”
听到这里,何疏终于感觉到轻松一些了,也有心情调侃他了。
“难怪你对阴间这么熟,这种生活我做梦都想要啊!”
广寒看着他,没有说话。
因为在很多年前,也有这么一个人,走到他面前,学他坐在河边发呆半天,然后心满意足对他说:你这种生活真是太好了,我明天还过来找你。
但是对方口中的明天没有到来,因为就在那天,阴间发生了一场剧变。
何疏说完,见对方半天不吱声,忍不住奇怪。
“怎么?我脸上开花了,还是哪句话说错了?”
“没有。”广寒摇摇头,“我只是很高兴,能再次看见你。”
“咱们分开也没多久,你别说得跟生离死别一样!”
何疏下意识反驳,说完就觉得不对。
因为眼前这个广寒说过,自己跟他认识的那个广寒,是有些区别的。
“你是属于广寒的过去吗?”
何疏伸手去碰铠甲,触感真实,坚硬冰冷,不似梦境。
“不对,你说你是他的一部分,难道是三魂七魄其中之一吗?”
“差不多,他从前能感觉到我,但我感觉不到他,但现在也可以了。”
广寒伸手过来,抓住他的手腕。
何疏只觉这动作有些怪,下意识要抽走,却被按住。
下一刻,他才发现广寒只是想要看他的掌心。
那一颗红色如血泪的小痣。
“这是他在你手上留下的印记,他应该很快就能找过来了。”广寒道。
“那你呢?”何疏问。
广寒莞尔:“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刚才对你讲的,也是他想对你讲的,但是以前时机未到,他并非故意相瞒,而是有些东西他自己也忘了,落在我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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