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况闻言沉默片刻,随即不由“噗嗤”一声笑出来。
……
“你……你会笑?”
程如一愣住了。他本只是想耍耍贫嘴缓和一下要命的气氛,却没想过竟能把这冷脸阎王逗笑。
程如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说这张死人脸,原来也是会笑的。他笑起来时,眼睛,好像亮了一些,眉间常锁的阴云,也散开了片刻……仿佛是,更好看了些?
瞧着程如一这副呆若木鸡的模样,严况也难得起了玩心,他起身靠近过去,却把程如一吓得直往后倾。
见状严况又是忍不住一笑,却语气正经给程如一解释道:“素日那般是有缘故。可如今你既不是朝臣,无需我虚与委蛇,也不是下属犯人,无需我恐吓立威,我同你为何不能笑?”
程如一听了也连连点头。是啊,自己就快死了,临了临了他能愿意以真面目相待,也算是个……好人了?
“好,笑……多笑笑好,好看……啊——!”
只听“砰”的一声,程如一整个人向后栽倒在地,痛得直哎哟。
他刚刚想的太入神,身子又因为严况靠近后倾,一时不慎,便就……如此了。
严况顿时敛了笑意皱起眉头,连忙上前去将他拉起来扶回榻上,随即又伸手去扒程如一的衣裳。
“嗳!严大人,干什么干什么……”程如一惊道。
严况动作熟练,没两下便把程如一好不容易给穿好的衣裳褪了下来。
“摔着了,上药,镇痛。”说着,严况从床头柜里摸出一瓶药。
“啊……哦。”程如一愣愣应道。
严况心道,因着那丹药,程如一的伤果然好的奇快。他背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只是看着吓人。严况伸手戳了戳他后背,剜了块药膏涂匀抹开。
程如一倍感无奈道:“我说……严大人,我不是木头桩子,你戳我,我感觉得到。”
严况正用指尖往他伤口上涂药:“怎么,疼啊?”
程如一直翻白眼道:“原来严大人不光会笑,还会说笑……”
“等等。”严况从床底翻出那抄家的包裹,从中翻出把扇子来。只见他认真替程如一扇着风道:“凉快些,没那么疼。”
风在后背阵阵抚过,程如一觉得伤口凉丝丝的,仿佛的确没那么疼了。
但又好像有些……奇怪?程如一心情复杂,便胡乱转移话题道:“严大人,我之前没细看……你到底抄回来多少东西?”
“就这一个包裹,其他的都充公了,严某分毫未取。哦,你也没什么值钱东西。”严况道。
……什么人啊!
专职戳人肺管子吗!还是说这也是他们诏狱的酷刑之一?!
程如一闻言顿觉好气又好笑,握拳肩头发颤。
严况见了却不解:“抖什么,哪里那么疼?”
程如一深吸了口气道:“呼……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
严况一个没忍住,又笑出声来。
疼痛缓解,程如一转过身来,拨开严况的扇子愤愤道:“严大人,我快上路了,就,就让你这么高兴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此言一出,严况怔了怔,随后捡起衣服给程如一披上。
“程如一。”严况唤道。
“嗯?”程如一理着衣裳应道。
严况思索片刻,像是终于下定决心。
“出去走走?”
程如一怀疑自己听错了。但这四个字严况说得格外清楚,一字一句听在耳中,的确无误。
程如一指着自己惊讶道:“我……也能?”
严况沉声道:“能。帽兜拉低些,便没人能认出来。”
程如一心里霎时蹦出个猜测来,却又不敢细想,只咬唇踌躇:“……严大人。出了事,你要担责的。”
然而严况只面色不改道:“嗯,我担。”
程如一愣神,思索片刻随后低声道:“不合适……要遛弯,大人自己去吧。”
严况没再言语,他俯身同时,手往对方腰窝一搭,直接将程如一给扛走了。
霎时的天旋地转,让程如一苦不堪言,这一下子,差点让他把刚吃的饭给吐出来。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连忙伸手拍严况:“严大人……严大人我自己会走。”
严况没理会,扛着他绕到屏风后,踢了一脚墙砖机关,密道洞开,便直接扛着人进了密道。
墙壁上火把也接连亮起,如同夜空闪现的两道火镰。程如一低着头看不见,只能看见两人交汇的影子在火光映照下,晃晃悠悠的,越来越远,越来越长。
严况扛着他大步流星,直接走到了密道口处,才将人缓缓放下,道:“自己走?”
“嗳……好,好。”程如一稳了稳身形,眼前却忽然一黑,仿佛是什么东西遮住了双眼视线。
紧接着,耳边传来了“咯吱”的开门声。
严况在他耳边低声道:“闭眼,慢慢睁开。”
程如一阖眸。耳边热息伴随着醇厚嗓音惹得他心神浮动,遮蔽视线之物也随之移开,一瞬间,有光线透过眼睑。
很亮很亮。甚至让程如一有些想要流泪。
他的手腕被人抓住,高大身影带他走出密道,身后传来石壁拢合的声音。
腕上的手同时放开。程如一知道,刚也是这只手捂住了他的双眼。
许久不曾见光,程如一觉得自己像地府里溜出来的小鬼,此时置身阳光下,竟浑身的不自在。他皱着眉,仰起头,又低下头,努力适应着光线,缓缓睁眼的瞬间,却还是有滴泪顺着侧脸滚落下来。
雨后云层消散得干净,一眼望去,碧空如洗。
压制心中忌惮,程如一往前走了两步,吸了一口这人间烟火气。
他之前一直被关在大理寺,后来转到镇抚司。期间虽然不过半月之久,再临人间,却恍如隔世。
“走了,别杵在这儿,很奇怪。”严况提醒道。
程如一回过神来,戴上帽兜拉低下来:“嗳,严大人……好端端的遮这么严实也很奇怪吧?”
严况往前走着,闻言满不在乎道:“那你就扯下来。反正认识你的人,也不会在这大街上闲逛。”
程如一前后望了望。原来这暗门藏在街边的窄深巷里,因为后面就是镇抚司,一般也没有人敢靠近。
“罢了,还是少给严大人惹麻烦……”程如一垂头压帽,跟着严况出了深巷,却只看见不同的鞋面来往。
沉重的有,轻快的也有,麻草的有,滚锦的也有。
严况引着他,走得比平时慢了许多。他看着程如一不自然的模样,忍不住道:“你这样很像做贼的。若换我平时在街上遇到,定然动手捉了送到府衙去。”
“严大……官人。”程如一及时改口:“我如今难道不是做贼的吗?”
严况没应,却忽然拉过他的手,塞了一袋东西过去。
严况只道:“帮我拿着银子,我买东西。”
程如一沉默的捧着那袋巴掌大的银子,看着严况从中摸出一小块碎银,往旁边一个卖枕头的摊子走了过去。
程如一趁机偷偷抬起头来,终于看见了这久违的上京城。
车水马龙,盛景依旧。
程如一笑了笑。这繁华场啊……真美,就如同自己第一次来时那么美。
自己初到上京时,还是夜里。
灯火流转,彻夜通明,一眼过去望不到暗处。人来人往,嬉笑声,喝彩声,叫卖声,交织在一处,热闹得不行。
他当初也是一袭青衫,独自撑着伞,一步一步,走进了这场华梦绘影。
这么美的上京城,容得下流民,可却偏容不下自己这一双脚。
明明自己也是正经踏进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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