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给掌印号脉,掌印问我:自己之命,旁人之命,孰轻孰重?”
“是。”傅元青说。
“掌印有了答案吗?”
傅元青道:“当时便有了。”
当时……
“我知陈景爱您极深。您可想过陈景的感受?您问过他的意愿吗?您若身死,他如何熬过未来漫长的岁月。”百里时又问。
这次傅元青倒似豁达,他侧头从窗框中看出去。
天空光彩斑驳,白云苍狗瞬息万变。
傅元青道:“沧海桑田,岁月可平,又何况是对一个人的情感。待他携手眷侣,白发苍苍行至人生终途,再回首念及我,也不过剩下一个模糊的身影。”
百里时瞧着眼前的傅元青,只觉得喉咙有些沙哑,他滚了滚喉结,道:“没有解法。”
“嗯?”
“大荒玉经无须解开羁绊。”百里时说,“停药、停练。羁绊自然断开。之前陈景说的种种都是骗你的。”
这次,轮到傅元青有些惊讶,他吃惊的看了看百里时,最后又有些轻松,竟然笑了出来:“原来如此,那真是太好了。”
*
天快暗淡的时候,陈景在一群学童中从内书房里出来,他抬头去看,傅元青正站在内书堂的牌坊下,仰头看天。
傅元青身形高挑,穿无补的纻丝青衣,暗淡的夕阳,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模糊的荣光,让他犹如仙人一般亭亭玉立。
他双手负在身后,捏了一只精巧的风筝。
见陈景过来,便笑着问:“饿了么?”
还不等陈景答话,他已经从怀中掏出一只精巧的食匣,打开来里面是一只做成玉兔的糕点。那玉兔白胖粉嫩,栩栩如生。
“今日送往养心殿的点心,我让下面特地留了一只。”他小声说,“给你。”
他鲜少做这种假公济私的事,说的时候还有些局促。
陈景拿着食匣没吃里面的兔子,问:“老祖宗下值了?”
“是啊。今日司礼监无事,便走得早了些。”傅元青给他看手里那只风筝,“我带你放风筝去。”
司礼监往南走两个胡同,便是御马监的内草场,如今马儿都回了马厩,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傅元青让陈景抓着风筝摊开来,中间有宣纸糊着的机扩,可以放入油灯而不倒。
傅元青从怀里又拿出两盏凝脂做得灯,用火折子点燃放进去。
整个鸢灯风筝便亮了起来。
此时天全黑了。
他们在黑暗中等了会儿。
陈景安静着,傅元青便忍不住伸手寻他:“陈景。”
接着陈景那带茧的手便握住了他:“我在。”
“你莫急,我们等等。”傅元青说。
“等什么?”
“等风。”
“好。”
果然片刻,风起了,吹开了云层,月亮露了出来,照亮了草场。
两个人所视正是对方眼帘。
傅元青笑了,他拽紧了手中的线,只跑了几步,便被拉满,傅元青说:“陈景松手。”
陈景不松。
风又大了一些。
“陈景,松手。”傅元青说,“此时风正好,再不松手,便来不及了。”
陈景应了一声,抬手松开,线被拉满,傅元青急放,那鸢灯风筝一下子飞上了天。它在黑夜里闪烁着光芒,犹如一团萤火缓缓升起,遥遥看去,像是与月光一般皎洁。
“好看吗?”傅元青问。
“好看。”
“这本来是京城里的风筝张呈上来的,准备留着今年元宵放。没想到元宵大雪,便在库里扔着。我今日闲来无事,去翻了出来。”傅元青道,“没想到这么好看。”
傅元青轻拉慢拽,把风筝稳定在了半空中。风吹来,风筝上面做好的风口就发出鸣叫,似孤鸟悲鸣。
又过了一会儿,风更大了,不知道哪里的云被吹了过来,月亮在其中时隐时现。
风筝被吹得上下沉浮。
“收了吧。”陈景说,“不然便收不回来了。”
他话音未落,那风筝线已然崩断,呼的一声,鸢灯风筝被吹到更高的地方最终飞得遥远,变成了如星星一般的一个亮点。
傅元青拿着手里的线轴,怔怔看着,最终有些遗憾的叹息一声。
他的叹息有些柔软,陈景忍不住对他说:“老祖宗若喜爱,让风筝张再做一些送入宫里好了。”
傅元青摇了摇头:“你不懂。鸢灯风筝极难做,风筝张一年也就只能做几只。每一只都是独一无二的。”
他缓缓把残线收起来,振奋了下精神,笑着说:“回去吧,我让方泾备好了饭菜。”
“好。”陈景道,“都听老祖宗的。”
*
二人下车入傅元青私宅,已察觉出不同。
周遭仆役都没不在,方泾也不见身影。
是曹半安给开了大门。
他也不如内,只在门口躬身迎了二人入内。
听涛居大门开着,远远便瞧见堂屋从未有过的亮堂,两个红灯笼挂在屋檐下,显得有些孤寂的喜庆。堂屋内放了一桌酒菜,条几上摆着一对龙凤烛。
陈景走到门口看清这些,脚步一顿:“老祖宗这是?”
“每次双修后,我便应允你一个愿望。”傅元青说,“一直以来,便有一个未曾完成。”
他从桌上拿起两只纯金簪花,一直斜插在陈景发髻上,另一只别在自己耳边,又拿起大红绣球。
“你说要同我做夫妻。”傅元青笑道,“我这般的人娶不得妻亦嫁不得夫,只能给你这些。你可愿——”
“愿意。”陈景没等他说完,哑着嗓子道,“天地可为媒,我愿意与兰芝结发。”
他从傅元青手里接过绣球的一端红绸拽着,对傅元青说:“一不拜天地,二不拜高堂。我自愿与你结发,不论夫妻。只对拜。”
“好。”傅元青眼中含泪,笑道,“好,夫妻对拜。”
他俩双手抱拳,一揖到底。
抬手相看,又揖。
傅元青撩袍子跪地,陈景亦跪地,二人相对叩首。
礼毕起身,陈景从桌上拿起合卺酒,一人一盏交手而饮,接着他将傅元青抱起,转身入了听涛居寝室。
上次在此间放纵,仿佛还是红梅初开的时节。
那是天寒地冻,冰霜纷至沓来,连心头都已僵死。
如今初夏将至,心头寒冰已成一池莲花,悄然绽放。
傅元青紧紧揽着身上人的肩膀,贪恋这份暖意,过了今日,他要只身再入冰天雪地之中,便更依依不舍。他向陈景频频索取,一丝一毫都不肯保留。逼得陈景双目通红,在他身上肆意纵欢。
鸳鸯被暖。
罗帐影动。
一夜无休。
*
再醒来时,身边已经没了人,只剩下一个凹陷的枕头。
陈景起身,摸了一下那里。
冰冷的。
人早就走了。
他从屋里出去,找了一圈,没见到傅元青,也没有曹半安,下人们问起来都说不知。
陈景走回听涛居,在堂屋案几上,放着一封信——陈景启之。
摊开来,傅元青那娟秀小楷显现。
*
初见你时,正值天寒地冻,三九寒冬。朝堂受阻,寿命无几。溺水之人只求一稻草慰藉,至于未来如何,当时并未想过。
众人皆不齿我傅元青久已,唯你陈景不因我微贱而轻视,舍身续命,又于细微中对我关怀备至。
你的情谊,我内心清楚,亦感激涕零。
然此生已抵终途,你却还有无限未来。
我知负你良多,无以回报。
只能自许来世。
届时,若你无婚许良配,我必衔草结环以报君恩。
——傅元青
另,自身籍入宫,再无傍身私财,经年来只得纹银五百,算是换了当年棺冢的诺言。钱财微薄,望君笑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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